苦昼短

· 3371字 · 7分钟

“喝杯酒吧!”

谁在向我劝酒?也许只是幻觉吧。

昨夜大概没有休息好,今晨在牛场干活的时候总觉得提不起力气来。尽管如此,作为一只勤奋努力的牛,我还是决定继续好好干。

唉,我的脸庞可以没有表情,可是我的心底里却止不住地叹息,因为真得很累,我想休息,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束缚着我,让我能够这般日复一日地劳作。我时常感受到自己是有怨有悔的,可是到底该怨什么,又能悔什么呢?

牛棚住了多年,实在太旧,很有些漏风。我明明记得昨夜把门窗都关得严实,可是睡梦中总能听到一些不知哪里漏进来的声音。我听到一种奇异的流动的水裹挟着空气的声音,不知是从哪个空间里映射过来的其他牛的呼吸声,还有窗外一整宿不曾停歇的鸟鸣声,这三种声音循着某种固定的规律交替出现,让我的耳朵时时刻刻都被填满。

以前还是年轻牛的时候,我总是特别贪睡,而且一睡就睡不醒。现在却总是觉得睡梦中自己也十分清醒,不知道算不算是另一种醒不过来呢?

这破烂牛棚的窗户里看不到月亮,到底有多少年未曾体会过月光伴随入眠的感受了呢?记得那时候还是一只小牛,夜晚的月光透过窗户玻璃洒在地上,我看着黑暗的地面上那菱形的窗框,等着它们慢慢发生变化,可它们总也不愿意移动一丁点,所以我总是等不到看到它们改变就已经沉沉坠落梦乡。

世界怎么突然就填满了密密麻麻的黑暗!不对,门边的缝隙里还透着光,我迫不及待冲过去,才将门顶开一点,又听到呜呜咽咽的抽泣声。回头一看,这不就是容我长住的牛棚么?为何小桌后面坐着一个人类小孩低着头哭个不停?看样子,我仍在梦中。

“喝杯酒吧!”

又是谁在向我劝酒?居然还能从现实世界一直劝到梦境世界里。既然如此,我也有几分好奇,那劝酒的究竟是人是鬼,或是神仙。

当我在心中应允后,整个世界就开始快速变化,桌子和小孩被拿走了,牛棚的墙壁、门窗也都被拿走了,有一棵树被放置在眼前,青色叶子、红色花朵,又移来一条溪流,月光突然出现,就像无数条直线突然被划出,又明亮又冷清。

小溪边长满了绿草,对我这样操劳多年的老牛来说,天堂也不过如此。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一个声音从头顶飘过,很快就连尾音也消失不见。过了一会,又飘过去一遍,再过一会,居然又飘过一遍。我终于明白,这句话不是对我说的,大概是千百年前有人说起,不知何故在我的梦境里循环往复。

这声音我听了许多遍,我习惯了它的存在,我适应了它,于是它的存在对我来说就像不存在一样。我趴在溪边的草地上,用前蹄去触碰一朵圆鼓鼓的、毛茸茸的蒲公英。当我微微使力时,蒲公英那瘦小的绿茎就会缓缓向外倾斜,而当我收回蹄子后,蒲公英很快又会恢复本来的样子。

我张开牛嘴,呼出一口气,蒲公英的白色冠毛一下子就全被吹散了。视线随着空中的蒲公英不断飘远,飘着飘着,我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身躯十分轻盈,原来我已经从一头牛变成了一朵蒲公英。

在空中飘飘荡荡的感觉非常美妙,仿佛这世界对我的束缚已经全都遁入无形。我不用做牛了,不用为了生存而去牛场自愿接受奴役。明明我的性格如此温驯,随便吃点草就能存活,可偏偏因这两种特点被人类锁缚千百年。

还没来得及得意太久,我突然感觉不远处有一阵灼热的气浪,那是一簇火焰,如果我再不努力挣扎,一定很快就会被吞噬,可是越挣扎却放佛离火焰越近。不要啊……内心的呐喊实在不足以阻挡现实的侵害,短时间内我从大喜转为大悲,逐渐失去知觉。

这次我终于真正醒来,原来我是一个人类,不是一头牛,也不曾变成一株微末的蒲公英。夜晚重复降临,半片月亮挂在天上,却没有照亮这个世界多少,因为人类建造的钢铁森林太高太密,形成的阴影实在太多。我也终于明白了多年没有月光伴随入眠的原因,仅仅只是因为自己亲手拉上了窗帘。

多日不曾入梦,这天凌晨,我突然感觉到心脏被抓得很紧,一阵阵哀痛的乐声闯入房间,我终究也变得悲痛起来,却想不起悲痛的缘故。早晨出门后,看到路边摆放的数十花圈,我好奇地瞟了一眼上面的文字,原来前一夜有一位老人去世了。不知为何,我却联想到了那个梦中哭泣的小孩。

在那密集的高楼之间,一片新腾出的空地上又在打地基,“嘭”、“砰砰”的声音隔几秒就重复产生,土地一定很厚,比楼宇的地基厚很多,不然怎禁得起那么多的捶打。不禁又抬头看向天空,天还是很高,比那些高楼不知又高出多少。我若日日大鱼大肉,自然免不了发肥发胖,若天天寡淡少食,自然又会日渐清减。在我能控制的范围内,世界与我的关系便是如此。可是世界如此广阔,就算人类可以计算出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在不断增加的幻觉中感受到自我对世界的掌控,然而谁又能免遭生命带来的种种苦楚。

“喝杯酒吧!”

是不是只要喝下这杯酒,就能重入梦境?如果是,那就喝吧。白日入梦,何其快哉,求之不得。

当我作为一个人类再次来到梦境世界的时候,发现很多物体、形状、意象都拥有属于它们自己的名字。原来那棵树名为若木,树下的溪流也分岔为两条,一条是黑水,另一条是白水,溪边的草地上伏着一尾小小的青龙,许是睡得太熟,还会打呼噜,而龙尾巴旁边还放置着一盏熄灭的红灯笼。

由于不知那青龙性情如何,我想还是先匍匐着躲到草丛里,才好避开未知的风险。过了一会,呼噜声停了下来,小青龙点燃灯笼,随后衔起,绕着那若木一圈又一圈地慢慢飞。

我盯着看了一会,发现了一种奇异景象,并且百分百确认并不是错觉——灯笼在不断变大,而青龙却在逐渐缩小。

记得以前曾在古书中读过若木的传说,那衔灯的青龙是太一神君的使者,而灯笼的大小所代表的正是人类的阳寿,青龙衔着灯笼重复地绕着若木飞,每个人类的寿命才会有尽头,人才会经历生老病死、进入往复轮回。现如今,人类社会空前繁盛,生产出来的生存物资越来越多剩余,人的阳寿不断增加,灯笼才会越来越大。可我不清楚为何青龙会变小,但能看得出来它似乎越来越不堪重负,非常疲累。

我从草丛中爬起来,大着胆子走到树边,青龙见到我有些震惊,但因口衔灯笼无法言语,可是它的眼神于我而言太过熟悉,我能明白它的神情所传递的内容,它很累、很想要休息。我伸出手接过灯笼,青龙随即坠落,它很快就呼呼大睡。

既然提着灯笼,那么也应该绕着若木走上几圈吧。可我忽然又好奇,倘若……倘若灯笼一直不动,那么活着的人类岂不是都会长生不老,那么老人不会死,而小孩也不会哭了。然而,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我就吓了一跳,人类的善恶也是随着人类的生命诞生而诞生,又随其流逝而流逝,如果人人都得到永生,那么不仅善与恶不再流转,人类的数量只增不减,整个世界的平衡也会被打破,人人都将永无宁日。

在我思索之际,青龙重新醒来,尽管只是短暂休憩,但它看起来大了好几圈。青龙做回衔灯的使者,为了表达谢意,它为我指了一个新的方向。

青龙用尾巴将我轻轻一扫,我便飞了起来,一起一落以后降临到若木之颠。没想到这棵名为若木的树实际上是一棵桃树,从树下看只能看到红色花朵,而只有站在树上才能看到饱满成熟的桃子,我忍不住摘下一颗桃,大口吃了起来。等吃完桃子才想起来,按照青龙所指,若木之巅有去往其他地方的通道,摘下一片淡青色的叶子含在唇间吹响便能瞬息间传送到建木,而吹响深青色的叶子则会到达寻木。

我一向谨慎,来回比对多次才确认找到了淡青色的叶子,摘下轻轻一吹,那声音听起来竟好似用嘴巴放了一个屁。本来还担心是不是吹得不对,哪知下一个瞬间我的身体已经转移到一棵青铜巨树之上,这就是建木了,简直比世界上最巍峨的山还要高大。

传说中的建木是连接天与地、人与神的阶梯之树,我一边爬一边想象着到达树顶以后会见到什么,也许会是仙境,会见到太一神君,或者其他神仙。可是才爬了几步,就不得不想起来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我是一个会恐高的人啊……这个念头甫一出现,我立刻就意识到自己此刻仍然身在梦中。

但我不愿意醒,千百般想要留在梦境世界里,可是这由不得我。

《苦昼短》–词:李贺;曲:燕池。

PS作者有话说:李贺原诗中的“月寒日暖,来煎人寿”、“食熊则肥,食蛙则寿”极富哲理,最初动了写小说的念头后并没有立刻写,听着歌声构思了好几个故事都进行不下去。古文岛在这首诗的赏析中提到有位大师曾对诗文留下评语,其中一句“世变无涯,人生有尽”让我十分触动,但还是写不下去。直到今早,作为一只老牛马,刚上班我就觉得很累,可还是兢兢业业地干活。我一直有意识地保护好自己的良心,可这也意味着我对待工作是十分有责任感的,唉,就会很累。等到下午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悄悄开始摸鱼写这篇小说,又叫“牛马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