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

李泥迎来了自己的十岁生日，这一天人们从早到晚地张嘴说话，却没有一个人对李泥说上半句生日祝福。到了夜晚，李泥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有些失落，也有点难过，很快就沉入梦乡。

有一个小巨人在地球上醒来，刚睁开眼睛的时候它感到非常兴奋，惬意地挥挥手┏(＾0＾)┛、动动脚、伸伸懒腰，活动了一下筋骨以后，它觉得自己的身体虽然巨大可是重量应该很轻，于是小巨人在挥手之间变幻成了一个大巨人。它将地球踩在脚下，一步之遥就是太阳，随意跨出几步就离开了银河系。

大巨人回头望了一眼银河系中的那个蓝色小点，它忽然很好奇整个宇宙到底有多大，于是随意选择一个方向又迈出了几步，甚至忍不住将步伐踏得快些。在广袤无垠的黑暗之中，四面八方都散布着星星点点的光，巨人被那些流金灿烂的光芒吸引，一个个凑近了去看，它看着光像水流一样汇集成不同的形状，沿着固定的轨迹无限地循环向前进。

这些宇宙中的形状从未有地球上的人类亲眼见过，但是早已有人类为其增添了名字，如是莫比乌斯环、克莱因平面、三叶结、不可能方块……巨人不知道这些形状在遥远的地球已经有了名字，它只是为之目眩神迷。

巨人终于开始感到疲惫，可它回头一看，原来自己只顾着探索宇宙，早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周身四顾，所有的光都在动，却总是只在固定的轨迹上游动，无限的动，原来就是永恒的静吗？巨人的心底里涌出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它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忽然它看到了一个黑洞，于是立刻箭步冲过去，毫不犹豫地把脑袋伸进了黑洞里。

天亮了，李泥醒来，一个从小普通到大的小孩即将度过普通的一天。语文课上，老师先照着课本讲了一首唐代韦应物的《滁州西涧》，后来又念起这位诗人所写的另一些诗句。

寒树依微远天外，夕阳明灭乱流中。

在李泥的想象中，寒树依微是课本上的静物山水画，只用深深浅浅的墨绘出清晰可见的树的形状，而夕阳明灭却像是印象派的油画，用丰富渐变的颜色、层次堆叠的油墨共同组成夕阳下流动的云彩。但这些想法李泥没有跟任何人说，课堂上没有说，放学回家的路上没有说，回到家里也没有说。

作业很快就写完了，李泥坐在窗下，用左手托着自己的脑袋，无所事事地发呆。

“李泥！李泥！”似乎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李泥连忙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四处查看，最后一抬头看到了天花板下面浮着一朵云，云上坐着一个模糊的人形。

作为一个普通的十岁小孩，李泥一点也不害怕，反而还激动地跑过去，朝着云上人影大声地问：“你是神明吗？是天上派来和我做朋友的吗？”

人影迟疑地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随后说：“你在你的世界能够看到我，那么我对于你的世界来说就是神明了吧。不过我在我的世界是没有名字的，可是我知道你在你的世界有名字，如果你也给我一个名字，哈，我们就是朋友啦。”

李泥愣住了，原来世界上真的有神明呀，原来真的有神明可以和自己做朋友呀，原来神明是没有名字的呀，那么神明的名字是……“韦应物，你觉得这个名字好听嘛？”

“好听，那么从此以后你见到我就叫我韦应物吧。”

在李泥的世界里，韦应物并不会每天都出现，但始终坐在云上的韦应物竟然也慢慢变得清晰起来，作为神明的韦应物和作为人类的李泥从一开始就成为了彼此最好的朋友。

（二） 🔗

李泥迎来了自己的二十四岁生日，这一天的到来与普通的一天没有什么区别，也不会给越发艰难的生活划上一个短暂的句号。值得庆幸的是，这一天李泥不需要加班。

韦应物有段时间没出现过了，事实上李泥也一直不清楚韦应物出现的时间是否隐藏着某种规律。这一晚，李泥也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有没有做梦，只是整晚都感觉像是在无底的黑洞中不停地坠落。醒来以后，夜晚的感受总会延伸到白天，李泥还是止不住地感到心慌。

阳光和雨露浸润了大地上的草木，草木日复一日地生长，可是李泥活了一天又一天却没有什么成长。李泥今天上班忙了这一些琐事，晚上加班又忙了那一些琐事，到了明天，上班忙的还是又这些又那些的琐事。社会到底是活的还是死的，如果是活的，那么为什么普通如李泥却总是只能在死气沉沉的工作里做一颗螺丝钉，如果是死的，那么为什么普通如李泥却仍然会呼吸、会思考、还保留着作为人的感受？

“李泥！李泥！”是韦应物在喊自己的名字，李泥连忙从在沙发上“躺尸”的状态中一跃而起，朝着云上之人快乐地埋怨，“喂呀，韦应物你怎么才来啊！”

韦应物端正坐姿，胸前衣襟上左半边是耶稣像、右半边是湿婆像，一手从坐下云中抽出一个拂尘，轻盈地甩了一甩才搭在臂弯，随即又用另一只手捏了一个莲花手印，微微张嘴沉吟一句，“神……明……在……此……净化……”

李泥再一次被“神明”逗得捧腹大笑，韦应物也被笑声感染，这一人一神都乐个不停。

“韦应物，作为神明，你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李泥，我可以告诉你，却不能现在就告诉你。不如跟我说说，你最近过得好不好？”

“我过得……没有太好，或者说，一点也不好。我真得看不懂这个世界，明明现在大家没什么宗教信仰，却好像又有什么意识形态的信仰，总是只肯相信自己相信的东西，只觉得符合自己价值观的就该拼命维护，别的就该消失。我今天看完了一部电影，有人说这电影很好，又具体说了哪里哪里好，不应该因为电影的产地而刻意批评，可是居然立刻就有人开骂，骂人家‘初中毕业吧？多看点电影不丢人，井底之蛙！’”

“原来你的世界现在变成了这样啊。不过，李泥，你觉得人性中的恶是怎么产生的呢？如果一个人从出生开始就被洗脑，一生都将主流宣传的一元价值观作为看待世界的唯一标准，就像是三维空间可以分为八个象限，可能存在无数的点和线，可是在这个人眼里，只能存在一条线。”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如果在一个极端追求绝对秩序的大环境中，有无数个这样的人，原本只是分布在八个象限中的点，却偏偏要无意识地摒弃自己的独特个性，去拼命变成那唯一的一条线，那么由环境塑造出来的恶就会批量生产，并且随着繁衍后代而批量地再生产。”

“是啊，李泥，你要放弃自己，也去追逐那条线吗？”

“韦应物，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世界改变，可你是神明，你不能改变世界吗？”

“李泥，我亲爱的挚友，虽然我来到你的世界成为了你的神明，可是本神明只有你这一个信徒，而那些环境因素却日日夜夜地影响着万万个信众。但你不要灰心，这只是一种悲观的假设。事实上历史由每一个渺小的人类组成，你活着的时候，历史似乎巍然不动，可是对比很久以前和很久以后，历史确实是被无数人类创造的，世界也一直都在改变。”

与韦应物的交谈让李泥的心情好了许多，这一人一神开始玩起多年前一起发明的游戏，一个描述任意一种世界上存在的事物，另一个要模仿该事物的声音。

好久以前，韦应物初来乍到，对李泥所在的世界感到陌生却又充满了好奇心和探索欲，原来这个世界在这个时代拥有过极其丰富的语言文字，猫的叫声是喵呜、狗的叫声是呜汪、羊的叫声是咩咩、牛的叫声是哞哞、鸭的叫声是嘎嘎……鸟的名称也很美妙比如有布谷、百灵、杜鹃、画眉、夜莺、黄鹂、喜鹊、乌鸦……在非常非常遥远的未来，人类处理信息的能力越来越强，而创造新事物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当事物总量即将要超过人类语言文字所能描绘的范围时，为了保持用语言互换信息的高效，也为了让文字的表达更加精准，全人类改用编码标记一切事物。新事物的诞生必定被打上新的编码，从旧事物的名称作出衍生的方式一律被否定。从此，语言文字中的所有模糊特点被彻底消除，世界上的一切都失去了名字，包括人类自身。

（三） 🔗

李泥再一次度过了自己的生日，大概在几天前。平静安稳的生活就像流水一样，无声无息地淌过了一个人的生命。人将自己浸泡在生活的水流里，在社会的琢磨击打之下逐渐变形。

韦应物有好多年没再出现过。李泥也逐渐明白了一些事，没有人会不想弄明白这社会运转的规则，还有那世界上遍布的真理，自己一步步丢弃感性的思维，学会用那些理性的思维去辨析真理是否存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已经慢慢被这世界改变，也许因为不再是神明的信徒，神明出现的频率就会变得越来越低。

可是到底怎样做才能不被这世界改变呢？李泥真得真得很想将这个问题丢给韦应物。

这一天很平凡，李泥又一次无端地被动接收了陌生人的恶意。没有难过，也不伤心，只有少许失落和沮丧，李泥习惯了恶意的无处不在，然后继续无可奈何地、无能为力地、无欲无求地活着。

为什么要保持一种待人友善的态度呢？李泥忽然感受到一种巨大的不公平，这一瞬间曾经遭受过的许多恶人恶事一瞬间挤满心脏，友善的人许多时候会被别人选中用来释放心中之恶，对待那些一开始就选择用指责或威胁来沟通的人，稍微辩解一句往往会招来更激烈的辱骂，也有很多时候友善的人会被拿去利用。

过度悲观的情绪让李泥感到心脏很痛，像是快要承受不住，马上就要破裂。

“李泥！李泥！”

李泥的脑海中忽然响起了韦应物的呼唤，此时此刻，韦应物并没有来到李泥所在的世界，只是李泥想到了韦应物的存在。这样一个想象中的声音开始在李泥的心里说话。

世界上有一个人名为甲，甲将自己的善意向乙、丙、丁派送过去，却也无端遭到了庚、辛、壬、癸派送的恶意。甲心中不平，对于是否应该继续派送善意而感到犹豫不决。

如果甲决定此后只派发恶意，那么将来无论是遇到想向甲派送善意的子、丑，还是想向甲派送恶意的寅、卯，子、丑、寅、卯一律只会接收到恶意，并且恶意将继续扩散，因为子、丑之中也有一人决定此后只派发恶意。

如果这样发展下去，理应所有原先选择派发善意的人都会被改变，重新选择只派发恶意，善意将从此灭绝。可是世界并没有毁灭，善意与恶意依然共同存在，可见仍然有许多人选择不被改变，或者改变过后又重新做出选择。

虽然甲最初派发出去了善意，却没有接收到同等分量的善意，可是甲的善意经由乙、丙、丁而扩散，衍生出了更多分量的善意。经过不长不短的时间流转，也许甲派发出去的善意会以不同的形式重新被甲自己接收，也许不会。

不得不说，善意的传播在个体与个体之间计较起来是不公平的，可是推演到更广阔的群体范围中去，却仍然存在公平的可能性。

李泥百分百确信，神明韦应物一定会劝说自己保留友善。其实李泥更愿意相信的是，只要自己依然坚持保存好十岁那年的赤子之心，就一定有机会再次见到挚友韦应物。

在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李泥的心中突然感受到一种奇怪的震动——韦应物所在的世界已经消失了。确切地说，是接收到一个不知何年何月何时何地发出的讯号，讯号包含的内容无疑来自韦应物：

“亲爱的李泥，你最近过得可好？恐怕以后我再也不能与你相见，但请你一定相信只是‘我’与‘你’不能相见。你所在的世界只是一个世界，而我所在的世界是另一个世界，我也不知道我们两个世界算是平行时空还是互为异世界，也许我本来生活在你的未来或者你的过去。就当做是存在平行宇宙吧，不管是在哪一个宇宙我们一定都会成为对方最好的朋友。我相信我们已经在很多很多个平行宇宙有过无数次奇妙的会面，只是这一次，我的世界要消失了。”

李泥打算通过想象来创造出一个韦应物依然存在的世界，并且那个世界不会再消失：在不太遥远的未来，人类世界中出现了一种不太成熟的时空间穿梭技术，如果穿梭成功，穿梭者所在时空间将会和新的时空间建立链接，可多年来始终难以成功，直到有一个人在一处隐秘的梦境黑洞里遇到了一个巨人……

《夏の终わり（夏日终章）》–森山直太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