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过年的时候,阿木狗会随着我回老家,如果它记得的话,那应该也是它一年中最快乐的十几天——完全地摆脱了任何绳索的束缚,可以自由自在地追风奔跑1。我时常将它曾短暂地体会到了完整自由的快乐作为一个原因,其影响的结果就是,日常早晚散步时总会找机会去挣脱狗绳。当然,导致这个结果的原因应该还有很多,比如它平时在家也是自由活动的,又比如它很聪明,或者它本来就是一条讨厌束缚、向往自由的狗。
有时候晚上带狗散步,路上行人极少时,我会将狗绳松掉一会,给予它自己遛自己的机会。有一天晚上,我又这么做了,然而蠢狗却就此跑不见了。
刚开始我还很淡定,以为会和平时一样,多喊几声它的名字,它就会回来。它的回来通常是像一阵沉重的风一样,卯足了劲刮回来。往往在它还离我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便能听到它跑动的脚步声和喘气声。可是这次我绕着经常带它散步的地方喊了好几圈,任何有关它的动静都没听到。
我想我不能慌,我要相信阿木狗的嗅觉,它一定识得回来的路。那晚,我可能将人类的五感发挥到了最大功率,就连微弱光线下的草丛里一只悠闲的黑猫踱步过去,也能清晰地看见。可是我仍然不能看到阿木的狗影,不能听到它的声音。
快到十一点的时候,小区里已经变得非常寂静。极静的环境里,任何声音都会被放大,路上的行人听到我重复地喊“阿木……阿木”,悄声感慨“她的狗子不见了”,也像就在我耳边说的一样。已经不知绕了多少圈,喊了多少遍,保持理智开始变得困难,忍不住担忧,越来越肥美的阿木狗是不是已被捉去即将变成小天使。又想着,也许阿木狗暂时被困在了人力能打开、狗力却打不开的某道门里。后来打算先回去睡觉,第二天早上再找。像我这样软弱的人,回去一开门便止不住地暴风哭泣。即便猛烈的龙卷风已经卷走了身体里大部分能量,但还剩余一些力气,那大概是我心里的愧悔,仍无处发泄。于是我用力地攥紧拳头,使劲攥,使劲攥,全身的力气沿着一对胳膊去向双手集中,又一力聚向指尖,到达手心,最后因力气耗竭,没有更多力气继续使劲攥,只好松开拳头。可是拳头一旦松开,我又感觉到平躺的身体里仍然有力量流淌,于是再一次使劲攥拳头。这一次,我连牙关也使劲咬紧,势要将一切力气全都攥到拳头上,直至使不出力气。可是人类的身体却那么神奇,每次松开拳头以后,仍然残余几丝力量。只好一直不断地使出全身力气攥紧拳头,又被迫松开。到最后,喉咙里忍不住发出低沉的嘶吼,好似只要我不断地使出力气,就不只是在攥紧拳头,而是在全力挣脱什么未名的束缚。就这样,反复,反复,一直到,只剩下呼吸的气力。
好像已经睡着了很多年,可是陡醒以后看到的时刻才只有三点零二分。闭着眼睛,能看到一片黑,睁开眼睛,也一样。混沌不开的黑暗仿佛将我带去了远古时代……极远,极远,远到穿越了时空间的阻碍,我好像再一次看到天崩地裂。
后来,有两声狗叫将我远走的思绪捉了回来。怎么好像是阿木狗的声音!我惊得瞬间弹起,随手拿了外套穿上,又抓了钥匙便立刻出门。下到一楼,一出电梯便轻轻喊了两声阿木,立刻便听到了阿木狗的喘气声,细听,它正踏着狗爪子,快步从楼梯上跑下来……人们总是因为害怕失去,而不敢去求得到,又因为害怕得不到,也不敢去争取拥有。失而复得的那一刻,喜悦涨满了我的心房,简直足以掩埋得而复失的痛苦。
因为曾经失去,接下来的几天里,对失去的恐惧仍然盘踞在我的理智之上。由于五一要回老家,需要把心爱的小狗送去宠物店寄养,在把狗绳交给店老板的那一刻,感性又压制了理性,我忍不住向老板叮嘱遛狗的时候一定要多套一根狗绳,老板听了,也忍不住嘟囔: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放心我,哪次不是这样……送完阿木狗,我带依依去江滩看夜景。下意识聊到阿木狗时,依依感慨它已成为了我生活的一部分,但我明白它是成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以前觉得阿木狗很可爱,只是因为它是狗,现在觉得阿木狗很可爱,是因为它是阿木。
理论上来讲,阿木狗走丢过以后,再出去散步应该会很甘心忍受绳索的束缚。然鹅……这几天,依依来武汉玩,一起遛狗的时候,阿木试图挣脱狗绳的次数比以往多得多得多,它可能是以为依依是它的同类,想征服她当小弟吧。但更有可能的是,阿木狗也还没恢复,它可能也害怕我不能再找到它。它跑不见的时候,身上还套着胸背带,回来的时候胸背带不见了,也不知道那六个小时里它经历了什么。情感并非人类独有,而是世间一切有血有肉的生物共有。像我这样的人类,习惯了以语言文字作为交流方式,并没有习得与狗交流的能力。不过随着养狗时间变长,用心能体会到的东西变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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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翻照片的时候才发现,阿木狗的神情总透着不高兴,可能是因为总被我的家人当玩意玩,狗弟弟喜欢单手抱它,小侄女喜欢揪它的耳朵,爷爷喜欢搓它的狗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