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关于得道的修仙故事。

（一） 🔗

山上的野猴子们总是过得格外快活，平时没事就在树上荡来荡去，从这棵树荡到那棵树上去，再荡，再荡，一会会就能荡开好远。不过猴群也有安静待着的时候，每逢满月前后，大大小小的猴子们都会在白天吃饱睡足，到了晚上各自找到喜欢的树梢坐下来吸收月亮光华。

猴群内部明令禁止接触人类，否则将受到最严重的惩罚。可是最严重的惩罚到底是什么，却没有猴子知道。

又一个满月的夜晚，有一只小猴子无心打坐，却在山林间散步。忽然它一脚踩空，从斜斜的山坡上滚了下来，由于白天刚下过雨，等到小猴子终于从滚落的势头中勉强坐起身来时，浑身的毛发都沾满了泥水。小猴子从山上滚落到了山谷里，呈现在它面前的是一片碧玉辽阔的湖水，这也许是一场意外，但也许更是一种幸运。

湖边有一把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个人类少年，这是小猴子第一次见到人类，却觉得人类真是美丽，穿着纯白色的衣服，披着纯黑色的头发，比自己身上从头到尾黄黑夹杂的毛发好看太多。人类少年的面容看起来似乎很有些忧伤，猴群里有猴子不小心摔断了腿不能到树上玩就会是这样的神色。难道这个人类少年也摔断了腿不能行走，那真的是好可怜呀，小猴子心里对那人类少年莫名生出了一分同情，不自觉就四肢并用爬了过去。

那人类少年的听觉非常灵敏，稍一听到响动就转头往小猴子的方向看了过来。小猴子停了下来，静静地望着那人类少年，人类少年也静静地望着小猴子。谁也没有出声，直到小猴子向着少年举起手中新采的几朵鲜花，少年不禁笑出声来，抬手招呼小猴子继续过来。

小猴子本来是四肢着地，在靠近人类少年时不自觉就变成了直立行走，等走到少年身旁时身形已变得有了几分人类模样，它将手中花朵放到少年手心，随后自然而然地坐到少年对面。

少年心中惊喜，虽然明知道小猴子听不懂人类语言还是忍不住想要说话：“小猴子，我叫韦应物，你有名字吗？如果没有的话，我给你取一个好不好？”

小猴子看着少年，伸手挠了挠猴头：“名……字……没有。”

“哈哈，初次见面你浑身裹着泥巴，名字就叫做泥吧。至于姓氏嘛……我看书上写有许多动物通过修道可以成仙，而道门始祖传说名为李耳。小猴子，那你就叫李泥，李泥，好听吗？”

小猴子也跟着笑起来：“李……泥……好听。”

听到小猴子的回应，韦应物心情更激动了，连忙从衣服中掏出一个小布包递过去：“小猴子，啊，不，李泥，这是我存的椰子糖，是从很远很远的海边带回来的，可好吃了，你快尝尝。”

小猴子接过小布包轻轻打开，捏了一块糖扔进嘴里，鲜滑甜美的感觉瞬间传递到身上的每一根毛发尖，和从前吃过的酸果子简直不知美味多少，尽管已经得了人类的名字，但小猴子吃了糖仍然像普通猴子一样快乐地蹦蹦跳跳起来。

韦应物看李泥吃得开心，也觉得很开心：“呐，李泥，你吃了我的糖，以后可就是我一生一世的好朋友啦，要每天来陪我说话哦。”

小猴子又坐了下来，它拼命调动全身的力量吸引月亮光华，然后再将月华顺着掌心引导到少年的身上……

等到月落后，小猴子重新站起来，向它的人类朋友告别：“每天……说话。”随后小猴子认真地点了点头，向着山上的方向走去，走着走着，又恢复了四肢行走的习惯，跳上一棵树，荡了几下很快就没影了。

（二） 🔗

小猴子很快就回到了猴群常常出没的地方，可平时热闹的山林里却没见到其他猴子。由于昨夜第一次尝试以自身为媒转移月华，小猴子已感到非常疲惫，随便找了个看起来粗壮稳固的枝桠便安心睡去。

又一个夜晚，月亮依旧明亮圆满，睡了一整个白天的小猴子又重新充满力量，它逐一爬到群山各个山顶最高的树上去，却仍然没有见到其他猴子。小猴子找了一整夜，怎么也不明白，它们都去哪里了呢？

难道是突然出现了某种可怕的怪物，把猴群的所有猴子全都吃掉了么？还是说大家都突然变成神仙，到天宫享福去了呢？这些想象似乎都太异想天开，也许猴群只是找到了一处新的山林，有更多甜美的果子吃吧。此后小猴子执着地寻找着群山之间的每一个角落，一直找，一直找……

冬天到了，小猴子总是觉得很冷，白天在山林间仔细地搜寻，夜晚就在高高的树桠上打坐。春天到了，小猴子无心欣赏山林间重新焕发生机的繁盛草木。夏天到了，小猴子觉得热，也无心采摘酸甜可口的果子。秋天到了，小猴子踩在脆脆的落叶上，依旧无心体会拂过一整片世界的微风。冬天又到了，小猴子生病了，终于没有足够的体力支撑它继续满山寻找猴群的踪迹。

一个满月的夜晚，鹅毛般的大雪扑簌落下，月亮的银辉照耀着大地，小猴子走在雪地里，记忆中这里该有一大片碧玉辽阔的湖水，可无论往哪里望都是白茫茫一片。雪地似乎越来越深，小猴子感觉到越来越难迈出一步，前方似乎有人类走了过来。

再醒来时，小猴子发现自己在人类搭的房子里，还躺在一个温暖的被窝里。

“李泥，你醒啦！”看到朋友终于醒来，韦应物开心地走过去，并顺手递上一杯热茶。

小猴子接过热茶，喝了一大口，温热的茶水从嘴巴里倒进去，从心里到胃里都变得更暖和了。

“李泥，你不要再找了好不好，以后就留在这里好不好？”韦应物见李泥依旧茫然，接着又说：“你不用怕麻烦我，我可是这里的老大。你的事我都知道，你找不到它们的。”

“你知道……什么……告诉……”

“好好，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从我第一次来到这里，就有人告诉我山上住着一群懂得修道的野猴子，人和猴应该默契地互不打扰，不过组织里的先人认为猴有灵性，所以也会定期派人乔装打扮抬点果子上山供奉。后来，突然有一天山上的猴群都不见了，派上山的人都看到只剩你一个了。我老早就想接你下山啦，可惜组织不让，非说除非你主动找我们，不然不许去找你。”

“找不到……找不到……”

“没关系，没关系，以后你和我们一起生活吧。虽然老师说普通猴子的寿命只有二三十年，将来等你死了我会很难过的，可是我觉得你很特别，说不定会活得比我久咧。”

小猴子终于从僵硬的执着和疲惫的盲目中回过神来，“名字……我……李……泥……朋友……每天……说话……”。

听到李泥愿意留下来，韦应物激动地跳了起来，还在原地转了两个圈，开始激动地展望美好未来：“李泥，我想好了，明天开始我就教你人的语言文字，将来你会发现人真得创造了好多好多美好的事物呢。”

小猴子变成了李泥。和人类待久了渐渐也习得了人类的羞耻心，懂得要穿人类的衣服来遮蔽毛绒绒的身体。除了喜欢吃果子，也会在好朋友韦应物的好意推荐下试着品尝人类的食物。很快就学会了人类的语言文字，会说话、会读书、会写字。唯一保留下来的习惯是，满月前后的夜晚要爬到树上去晒月光。

（三） 🔗

春夏秋冬，一个接着一个到来，又一个接着一个离去。随着四季不断流转，人类韦应物很快从少年进入老年，而猴子李泥始终如往昔模样。

在多年的陪伴中，李泥慢慢理解了韦应物的一生。原来拥有碧玉湖水的山谷也有名字，韦应物曾特意拉着李泥去看，在一处隐蔽的山洞里扒开密密麻麻覆盖的藤蔓，能隐约看到青铜鼎的一面篆刻着“浮玉”二字。这处隐秘的山谷就叫做浮玉谷，而四周围绕的群山也叫做浮玉山，就连韦应物所在的人类组织也叫做浮玉商会。

每一代商会会首都要从众多弟子中选择一位接替自己的位置，而韦应物就是被选中的那个。按照商会的规定，会首一生必须待在浮玉谷中为营运商会奉献一生，且不能够留下后代，避免因血缘观念带来的私心泛滥打破商会的传承规则。

韦应物也曾对李泥陈述过一些幻想，想象去到浮玉山以外的人间，书上看到的事物都会变得具体。李泥认为既然幻想可以让自己得到好的感受，那么可以每天都在一个固定的时间里允许自己任意幻想。可韦应物却觉得那样的话，幻想就太多了，要么会沉溺幻想不可自拔，要么会接受不了幻想与现实的巨大反差。

有那么一段时间，韦应物开始缠绵病榻，李泥学会了观察天气和月相，也掌握了月升月落的规律，这样就能在月亮有些欠缺的日子里也可以更多地吸收月华，然后转移到韦应物的身体里去。可这样还是不够，有时候月升月落会和日升日落的时间特别接近，在没有月亮的夜晚，李泥发现韦应物的身体已经对转化过的月华产生了依赖，难道月亮不出来就毫无办法么？

为了找到方法可以继续维系韦应物的生命，李泥找了许多修道的书来看，虽然道门无数，修道的理论各有差异，但共有的一个特点都是吸收天地灵气为人所用，而天地灵气并不只有月华这一种。李泥并不明白所谓天地灵气到底是什么，也没能找到修道的方法，但确实在短时间内无师自通，可以做到将山林草木之中蕴含的灵气也转移到韦应物的身体里。

可这样也还是不够，草木有葱郁繁盛时，也有萧瑟枯萎时。秋天的时候，李泥便开始担心韦应物的身体可能不足以熬过一个冬天，却在忧惧焦虑之中又学会了将天地灵气汇聚到身体里储存起来。

新的夏天刚开始的时候，韦应物的身体逐渐好转，有不少谷外的弟子听说这一喜讯纷纷赶回浮玉谷。众弟子皆知老师身边豢养了一只野猴子，此次归来也给李泥带了不少礼物。在热闹的宴会上，韦应物从弟子中挑选出一名接班人，宴会的喜乐氛围随之到达高潮。

宴会中途，韦应物带着李泥悄悄退出，留下年轻人欢乐相聚。在碧绿的湖水边，老年韦应物躺在摇椅上吹着微风，而李泥在一旁闭着眼睛安静地打坐。

“李泥，多年前我给你准备了一样礼物，今天我知道可以把礼物送给你了。”

“我收到了很多礼物，你看”说着，李泥将衣服里藏的各式礼物掏出来放在地上，“不过，也不嫌多。”

“哈，我送的礼物你一定会喜欢的，多年前我吩咐商会里组建了几只专门戴面具表演的歌舞剧团，剧团的演员们不仅在台上要戴着面具，即便是在台下也要时常戴着面具揣摩角色。不过也一定要有放下面具和观众们打成一片的时刻。现在那几只剧团已经在各地巡演过很多场，很多人已经习惯接受日常生活中会碰到戴面具的演员。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

“李泥呀，你虽然学会了人类的语言和礼仪，可是外形却仍然是一只猴子，有了那些剧团的存在，你就可以跟着剧团一起去世界各地看看，虽然总得穿上包裹严实的衣服，还要戴上面具，但可以作为人去和人接触。”

“我才不去外面，就要一直留在这里，我们说好当一生一世的好朋友，我要每天陪你说话的。”

“好吧，都随你。”韦应物并不打算勉强李泥，尽管心底里非常希望李泥能替自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突然有一天，韦应物睡去以后没有醒来，李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韦应物的嘴唇和手指都变成了暗紫色。源源不断的灵气从李泥的手心转移到韦应物的手心，可是暗紫并未褪去。

人们给韦应物穿上了崭新的衣裳，又把韦应物摆到了漆黑的木头里，众人依次流泪哭泣过后，漆黑的木头也沉到了碧玉辽阔的湖底。李泥看着这一切发生，又看着这一切结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直一直处于长久的震惊之中，似乎哀痛全都被抽离了身体。

（四） 🔗

李泥离开了浮玉谷，跟随商会名下最大的假面歌舞剧团巡游世界。剧团里的人都知道李泥的身份，却没人会排斥李泥。最初只是剧团里的人生了病或者心中郁结时会来找李泥，人们描述病痛，或者倾诉心事，只要一小会的时间，病痛会消失，郁意会纾解。后来慢慢多了一些剧团以外的人找来。人们只当李泥是一位不会说话的神医，纷纷倾吐各自的故事，虽然神医从不索取什么，可人们不愿意平白无故得好处，只好赠送一些物品。可剧团总是需要移动，不方便携带太多物品，于是剧团领队和李泥商量好，若再有人找来不必赠物，只需给出一个答案，而那问题是——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自此，同一个问题，李泥得到了许多不同的答案。

有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来找李泥，她递给李泥一只刚出锅的糖葫芦，李泥接过吃了一口，沙软的山楂被甜甜的糖浆包裹着，是从未尝过的味道，李泥一边吃一边不住地点头。小姑娘说：“李泥，我没有生病，来找你只是想让你吃糖葫芦啦。我觉得你的问题问得很好，哈，人活着的意义那当然是每天都能吃到好吃的糖葫芦啦。”

一个妻妾成群的员外来找李泥，他奉上一锭金子，随后说明来意希望治治头风症，临走前也说出了自己的答案：“人活着就是要繁衍后代，在确保种族延续的前提下，将最有用的那群人的优点传递下去。”

有饱读诗书的学者来找李泥，并发表了一番高谈阔论：“这个问题在东西方有不同的哲学流派给出了答案，世界上有许多不同的主义。有的主义认为人生的目的是要通过哲学思考来认识真理，最终要达到灵魂的升华。有的主义认为人有无限潜能，只要身披美德理性地生活，就能获得幸福。有的主义认为每个人都有自身的命运，人应当接受自己的命运，通过控制情感和欲望来达到内心的平静和谐。有的主义认为生命本身没有意义，只有个体的存在才会赋予生命意义，人要活得具体而不要活得抽象。有的主义认为世界是一个荒谬的世界，本质上都没有任何意义，人类需要意义才创造意义，每个人都要面对荒谬，要选择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有的主义认为人要活得有实用价值，要为了社会进步和个体幸福而努力。有的主义认为所有的宏观叙事和普遍真理都是应该质疑的，社会构建了意义，活着的意义不能太绝对，而应该是多元的、包容的。”

也有种地的农民来找李泥：“人活着就是要吃苦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有个身中剧毒、命不久矣的妇人来找李泥，她的嘴唇和指甲都变成了鲜亮的紫色，她没有祈求李泥救活她的性命，只是来说出她的答案：“人活着，最终都会死。”

在漫无目的地活着的猴子李泥看来，每个答案都是正确的，每个主义都有各自的信徒，不过若是问自己该选哪一个答案，却是不能确定的。

剧团巡游来到了一个繁华的都城，一进城李泥就感受到此地有些不同。入夜后，李泥换了一身轻薄的衣服，取下面具，只戴了一顶帽子就出门了。当然，李泥没有在地面上行走，而是在屋顶上快速奔行。很快就到了全城最高的宝塔塔顶，在塔刹上方浮着一位身着飘逸青衣的女仙。

“神仙？”李泥很诧异，世界上怎么这么容易就能碰到神仙。

女仙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只是仙，还不是神。”

“那神和仙有什么区别呢？”

“区别有很多，”女仙打量了一下李泥，轻轻地点了点头，“你很有资质，应该很快就会进入金丹期。小猴子，愿意入道门修仙吗？”

“其实我有名字的，我叫李泥。你说的话我有很多都不明白，什么是金丹期？我以前只看过书上写道门修仙的理论，并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修仙。”

“修仙有很多阶段。第一个时期是炼气期，修仙者可以吸收天地灵气，并转化为自身体内的能量，若是人类达到炼气期，寿命可延长到100岁。第二个时期是筑基期，修仙者可以不断地吸收天地灵气并且存储在丹田，通常寿命可再延长至200岁。第三个时期是金丹期，修仙者体内结成金丹，金丹会帮助修仙者自动吸收天地灵气，并且寿命还能延长至500岁。绝大多数修仙者都不会进入金丹期，除非有什么奇遇。”

“哦，金丹这么厉害啊，那到了金丹期就成仙了吗？你还是没告诉我神和仙有什么区别呢？”

“结成金丹只能算是成了精，若修仙者修炼到元婴期，才能算是成了仙，到了元婴期，寿命能延长到1000岁，即便不慎肉身被毁也可以元婴不灭。元婴再往后修炼就是化神期，寿命能延长到2000岁，到了那般境界以后，厉害的甚至能撕裂虚空、倒转时间。而后若是历了天劫却没有灰飞烟灭，那就是成了真神，寿命将能延长到万岁。”

“撕裂虚空、倒转时间？”李泥陷入沉思，“如果过去有些事不明白，那么到了化神期是不是就能回到过去？”

“原来还是一个有执念的小猴子哩。”女仙拿出一张名帖递向李泥，“这是我萼绿华的引荐贴，你拿去昆仑山脚下找一个叫罗郁的人，她自然会带你去找到道门所在。”

（五） 🔗

昆仑山脚下并没有一个叫罗郁的人，甚至连一个人都没有，只有铺天盖地的冰雪。

李泥在告别剧团前曾经向团员们询问过韦应物的死因，没有人说出什么来，又问浮玉谷曾经存在过的猴群，也没有人能够说出什么来。如今，剧团不知道又去了哪里，李泥甚至不知道浮玉谷究竟在哪个方向，哪里都回不去了。

漫天冰雪里，李泥在不停地行走，可是目的地究竟是在哪里呢？猴群究竟去了哪里？它们为什么会突然消失？它们是否还活着？韦应物到底是怎么死的？

疑问一个接一个地敲击着李泥的脑袋，眼泪也悄无声息地流了下来。在昆仑山这片白茫茫的广阔天地间，那个从头到尾都是黄黑夹杂的毛发的小猴子哭了起来，它用人类的语言大声哭喊着：“猴王，你们去了哪里啊，为什么丢下我，我好害怕。”

风雪的呼声卷走了小猴子的声音，它继续哭泣：“韦应物，我好害怕，我是一个猴子啊，根本就没有察言观色的本领，活在人群里真得好累。我好累呀，我好怕。”

小猴子哭累了，渐渐忘记了猴群，也忘记了韦应物，忘记了跟随剧团生活时遇到过的各色人类，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雪，该入睡了。

“喂，快醒醒，醒醒呐！”

李泥睁开双眼，看到了一个人类。

“喂，你醒啦，我叫罗郁，你叫什么？”

“我叫李泥。请问这里是？”

“哈哈，你千难万难来到这里却不知道这是哪么，这里是昆仑山啊，”罗郁举起散发着绿色光芒的名帖，“这回算是绿华仙子的名帖救了你，我下山的时候看到雪里冒着绿光，好奇就去刨了几下，结果就把你刨出来了。”

“刨？原来我被雪埋住了啊。”

“可不是嘛，不过你也算是境界高，我把你刨出来时你的身体居然还是温热的，肯定是已经进入金丹期了吧。一个普普通通的小猴子能修到金丹期，一定活了很久，说说看，你多少岁了？”

“唔，我最早是在山上待在猴群里，那段时光已经记不太清了，后来和一个人类好友在山谷里隐居了七八十年，再后来跟着一个假面剧团在世界各地巡游，眼看着两代团长都从青年变成了老人，大概算是又过了一百年吧。现在应该已经超过了两百岁。”

“哇，你活了那么久啊，那你在人间生活的一百年里怎么没有……”罗郁话说到一半却又及时打住，“既然你拿了仙子的名帖上山，一定是来找道门修仙的吧，我先给你介绍一下山上的道门哈”。

“等等，萼绿华仙子将名帖递给我的时候，明明说到昆仑山脚下找你，为什么我在山脚下没找到，却是在你下山的路上被你从雪里刨出来的？”

“哦，仙子太久没回来过，不知道现在昆仑山上所有道门已经结成了天地道盟，要远离人类世界。那我这种原本只是在山下守门的小人物，也跟着搬到山上来喽。”罗郁看出来李泥还想继续发问，又接着絮叨，“可别问我为什么道盟要特意远离人类，我不知道哦。”

其实李泥还有点不适应，本来无意修道成仙，晃晃悠悠两百年后，猴生进度像是一下子被拉快了似的，居然就这样意外地要踏上真正的修仙之路。

罗郁领着李泥来到了道盟的升仙阁，阁内有三层，第一层的办事员给了李泥一张空白名帖和一只金豪毛笔，李泥填上了自己的名字和生物属性，第二层的办事员让李泥脱光衣服钻到一个透明的大玻璃罐子里，罐内时冷时热，有时让猴觉得好像全身的力量都被一瞬间全部抽走，过一会却又感觉到所有的力量都被塞了回来，第三层的办事员让李泥直接从窗子跳出去。

李泥将猴头伸出窗外观察了一下，升仙阁外方圆只有雪地没有树，直接跳下去会摔得很疼。罗郁看李泥十分犹疑，悄悄上前催促：“这就是走个过场啦，你都金丹期了，还不会飞嘛？”

“我不会啊，我只会把身体里存的天地灵气渡给别人。”

罗郁倒吸一口凉气，她真得没见过进入金丹期的修仙者居然没能修炼出各种技能的，可是要从升仙阁结业是必须要展示飞行技能的，郁郁叹气：“你跳吧，现在学，大不了摔下去再上来，前两层不用重来，只要能能学会飞行就可以了。”

李泥从升仙阁三楼的窗子足足跳了十三次，终于学会了飞行……

（六） 🔗

进入道盟数十年来，李泥的修仙境界并没有多少提升，多数时候是被罗郁拖着下山做任务。所谓的任务也很普通，就是去到指定的村落或城镇，在土地里埋下一些标记，至于标记是做什么用的，却并未告知。

有一天，据说是道盟成立百年的大日子，全世界所有修仙者都将来到昆仑山共襄盛会，罗郁和李泥被派到山门迎接外地来的客人。当然，除了人类修仙者，也有一些其他生物修仙者。李泥眼睁睁看着远处有一群猴子飞了过来，心情不由变得激动，凑得近些再看却发现只是一群黄毛猴子。黄毛猴王深深看了一眼李泥，但终究没有留下任何话语，带着其他猴子进了山门。

会场被布置成了金字塔的形状，李泥抬头向上望，只能看到一层云，至于一共有多少层云，看不清，而层层仙云之上的道盟盟主长什么样子，更是绝对看不清楚的。

黄毛猴群和李泥、罗郁一样，都站在最底层，而且距离还比较近。李泥一直在心底纠结要不要去找那群猴子说话，正当鼓起勇气迈步向猴群走去时，整个会场突然静了下来，罗郁连忙将李泥拉了回来。

一个声音从上往下清晰地传过来：“天地灵气有限，而人类繁衍无尽，如果任由人类种族绵续，不出千年，所有修仙者将再无进境。一百年前我们结成天地道盟，筹谋至今，大事将成。只要人类灭绝，我们修仙者将独享所有天地灵气，个个飞仙成神指日可待。”这个声音刚说话，无数蕴含着充足灵气的金符像雨点一样洒落下来。

李泥完全不明白将发生什么，更不明白修仙和人类繁衍后代能有什么联系。

“好苦，我不喝。”这是老者韦应物的声音，李泥甚至能够想起韦应物说起这句话时皱着眉毛、苦着脸的样子。

“人活着的意义那当然是每天都能吃到好吃的糖葫芦啦。”这是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说过的话，李泥记得她带给自己的糖葫芦特别好吃。

“人活着就是要吃苦的。”那长年种地的老农民承受着苦难却居然发自心底认可吃苦，李泥只记得他的样子很黑，很老，额头上有很多皱纹。

罗郁曾说李泥是天生适合修仙的生物，在人世间流连百年却没有和任何人产生情感链接，说明对这世间既不喜爱也不怨恨，多少人会留恋红尘俗世，而只有看淡这些的人才能轻易出世，心与天地同在自然就能容易吸收天地灵气。

不，李泥虽然活了很久也不明白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可是直到这一刻才忽然明白，至少应该要允许这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人存在，不该只由修仙者来制定天地间的秩序。

“李泥，你在想什么呢？接任务啦！”罗郁唤醒了思考中的李泥，并且从空中漂浮的无数道金符中取了几道下来塞到李泥怀里。

“罗郁，我反对灭绝人类。”

“你在瞎说什么呢？”罗郁吓了一跳，“你知道反对道盟要付出什么代价嘛？盟主刚刚发了好多金符，快多拿点，以后对修炼新境界很管用的。”

“我不知道要付出什么代价，可是我反对灭绝人类，尽管世界上存在着很多奇怪的人，他们做了很多我不能理解的事，可是终究还是有很多人对我很好。”

“李泥，我知道你在人间的那两百年里遇到过许多好人，可那只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你是个异类，要是都知道你是个野猴子，不会有人把你当同类看待的。好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不，现在正是说这些的时候。”接着李泥不顾罗郁的阻拦，一边奋力飞向金字塔云层的顶端，一边大喊“反对灭绝人类”。

罗郁看着李泥越飞越高的身影，一口浊气郁结在心口，可是她很快发现同时有很多站在底层的修仙者不断地向云上飞去。等到附近的黄毛猴王也带着小猴子们叫喊着飞走，罗郁终于忍不住长长叹口气，一跺脚也迅速向云层飞去……

（七） 🔗

空气在震动，往上飞的底层修仙者全都被拍回地上。

一个声音从上往下清晰地传递过来：“你们现在为什么又要反对？”

一位修仙者重新站出来，大声说出反对的原因：“因为这一百年里人类文明出现了飞速进步，人类能够把天地间的各种材料做成美味的食物，能够用文字、音乐和图形捕捉事物的形与意，能够创造出越来越多美好的事情，本就不该被灭绝。”

云层上没有传来新的声音，却有另一位修仙者表达不同意见：“不是，人类社会也有污秽肮脏的一面，人总是为了利益互相残杀。不仅如此，天地间的一切都被人类瓜分占尽。但也不用灭绝所有人类，许多修仙者在人间还留有后代，应该按照之前掩埋的印记，随机抹杀一半人类即可。”

又一位修仙者的声音响起：“不对，若随机按地域抹杀，人类很快又会繁衍成灾。应该按人的信仰特性来定，人间的众多主义只须留下一种。”

很快，盛会拥有了它本该有的模样，修仙者们按照不同的意见集结成不同的派别，互相争吵起来。没一会，争执演变成了斗殴。云层上的声音重新传下来：“擅自动手者，处以石封之刑。”

会场渐渐又安静下来，惟余李泥重新站出来说话：“盟主，人类不该灭绝啊。”话刚说完，一滴雨水落在李泥的头顶，转瞬间李泥的身体被覆上厚厚的寒冰，无法动弹。

李泥被困在寒冰里一动不能动，也听不见外面的声音，只能看到底层修仙者们仍然在互相指责、争执，原本被修仙者们收起来的金符陡然化作细密的金线，将修仙者们一一捆绑绞杀，无数金丹落到地上，又自动飞向云层之上。

昆仑山发生了持续数日的地震，雪崩导致裹着李泥的冰块被大雪挟着滚向山下。

500年后，困于寒冰中的李泥修到元婴境界。

又1000年后，李泥修到化神境界。滚滚天雷破开寒冰，李泥终于脱困。

除了寿命长和能飞行以后，李泥得到了一种新的能力——破碎虚空、倒转时间。

罗郁……剧团……人间……韦应物……猴群……小猴子回到了那个满月的夜晚，它没有再走向湖水边的人类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