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儿

· 6048字 · 13分钟

(一) 🔗

春天又到了,山上的青草一片片地冒出来,牧羊的少年望着绿色的草地忍不住叹息,真是放羊的好时节呀!

太阳还未落下,牧羊少年打算早些回去,虽是春天但傍晚仍有些寒凉,若是不小心冻坏了小羊,被管事的大人责打一顿倒还好说,要是又不给饭吃,那种饿肚子的滋味实在是难受极了。

“咩~咩~”,走在最前面的羊群忽然有些骚动,不知为什么仿佛受到了惊吓,竟然四散跑开。少年想要赶紧跑过去,无奈身边的小羊不懂得让道,等到挤过去以后,有一只小羊已经爬上布满碎石的山坡。毕竟行惯山路,少年身手敏捷,跑着跳着几个起落就追上掉队的小羊,微微俯身就将小羊抱在了怀里。少年抱着羊正打算快些回到羊群中,在转身的瞬间一阵寒意冲上心头,后背和额头都吓出冷汗。

这个山坡非常特别,许多碎石体积都很大,人藏在石头后面,从下往上看是绝无可能发现的。而此时此刻,少年很清楚地看到碎石后面藏满了士兵,看那衣服的颜色,正是一个月前起兵的叛军。

“咩~”“快走。”在怀中小羊的叫声中,少年似乎还听到一句轻飘飘的催促声,他没有犹豫,抱着小羊快速回归羊群,像往常一样下山。

羊群全都被赶进了羊圈里,牧羊少年又绕着羊圈巡视一周,确认清楚关着小羊们的牢笼依然牢固。随后,牧羊少年迅速跑去主人家的后厨,在厨房帮工的小禾姐看到他来,麻利地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饭菜,少年飞速地把饭菜扒进嘴里,正要离去被小禾姐一把抓住,嘴边正好递过来一碗清茶。

“你小子跑这么快干撒子!杨先生说过会等人到齐再开始讲课的。”

“小禾姐,谢谢你”,少年咕咚咕咚灌了一碗水,“我得赶快去了,我不想让先生和同学都等我。”说完就跑了。

杨先生的学堂不过是一间破旧的茅草屋,但对于这些连衣食都没什么着落的少年们来说,能够跟着先生读书,已经是人世间最为珍贵的事了。

学堂里学生几乎到齐了,可先生还没来,牧羊少年刚到就兴奋地和同学们聊起天来。这些少年们大多年纪不超过十二三岁,前些年闹饥荒,很多人的父母都饿死了,少年们顿时无所倚靠,开始在附近的地主家里打工,有的牧羊、有的放牛、有的喂马,运气好的在店铺里做学徒。

先生终于到了,还牵着一位新同学,他轻轻咳了一声,学堂立刻安静下来。每次有新同学来,少年们都非常高兴,杨先生照例会说些让大家互敬互爱的话,很快新同学就会被热情地围在中间,大家好奇发问或是悄悄递些食物示好。

牧羊少年有些不安,因为新同学的衣服颜色和样式都非常眼熟,像是用那些叛军的兵服改的,不知道是扒了死人的衣服来穿,还是新同学与叛军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这天晚上,远处的山谷里传来震破天际的喊杀声,那里正在发生着一场战争。学堂里,杨先生又教了一些新的成语,国泰民安,安居乐业……

“杨先生,我爹说要我请你帮我取个新名字。”新同学发问了。

“唔”,已经不再年轻的先生捋了捋稀疏的胡须,“可是你长这么大本来就有爹娘给的名字,为何要新取?”先生挠了挠头,若有所思,又微微点了点头,“好吧,你爹可说希望给你取个什么样的新名字呢?”

“额,就是那种一听就像是能让人过上好日子的名字。”

先生摇晃着脑袋念了一句,“愿子之寿,长保无疆”。

学生们起哄,那就叫无疆吧。

先生摇了摇头,“疆字笔画太多,不如用江代替,长江的江。”

新同学高兴地跳了起来,“喔,我以后叫无江喽。”

同学们受到感染都欢呼起来,更来劲地起哄,原来这些少年们本来的名字都只是些数字,比如五月十六出生的就叫郑五六,家中排行第三的就叫张三。

大家都想要先生给取好听的新名字,年轻的先生一拍脑袋,感慨自己太后知后觉,以前怎么没想到要给这些娃娃们取点好名字呢,唉,大概因为以前从来没敢奢望过未来吧。

牧羊少年也得到了一个新名字,先生念了一句“慎终如始,则无败事”,从此以后少年的名字就叫慎儿。

在这个平凡的夜晚里,无江坐到了慎儿的身旁,这是两人友情最初的起点。

(二) 🔗

夏夜的晚风拂来,让人的身上沁出一股清凉。湖边的树林里,白天一起牧羊的慎儿和无江安静地坐着,一起准备着明天要送给杨先生的生日礼物。

早几天前,少年们就开始准备。由于去年杨先生将他们偷偷积攒的食物都退了回来,今年他们不打算送食物,改送一些更有用的东西。做学徒的同学们平日里有薪水拿,他们已经商量好会凑钱给先生买些纸笔。可是若平日只做些放牛、喂马、牧羊的活计,就只能换些吃食和别人不要的衣服,没有钱就没法买东西了,可慎儿今年特别想给先生送礼物,最后无江提议一起收集草叶,为先生编织一些草鞋、草帽、草篮子。

那是一个非常明亮的月夜,渗下来的月光把一切都照得十分白皙,湖面是白的,草木也是白的。两个少年安静地编织草叶,无江忽然笑了,慎儿不明白问了一句“笑什么呢?”这下子,无江笑得更开心了。

“你们在笑什么呢?”一个穿着破烂铠甲的男人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他蓬头垢面、一身污泥,沾满血迹的衣服已经认不出颜色,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血。

无江呆呆地盯着那个男人,沉默不语。

慎儿见男人随意地坐在他们身边,警戒起来,“哪来的残兵败勇,我们又不认识你,坐过来干嘛!”

“残兵败勇?哈,好词”男人嬉笑着,并不在意少年们释放的敌意,他叹了一口气,“看来你们好歹是学到了些成语啊。”

慎儿不解,怎么这个男人好像知道他们几个是一起上学堂的?他满怀戒备的神情盯着男人看,眼角却瞥到无江的神态略有些怪异,那绝对不是戒备,反倒是平静中压抑着某种期待,期待中又混合着绝望。

男人的到来,驱散了开怀的笑声,带来了诡异的沉默。由于男人腰间挂着一把卷了刃的大刀,少年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只一味默默地编织草叶。男人也拿起草叶来编草鞋,一会会的功夫,已经编织了大小不一的很多双草鞋,比少年们编得合起来都多。

慎儿见男人似乎没有恶意,心情渐渐放松下来,只有无江看着面前堆成山的草鞋,神情非常不自然。慎儿看着准备的草叶马上就要被男人编完了,又鼓起勇气提问,“叔叔,我们收集草叶是有用处的,你编了这么多草鞋,是打算都带走送给自己的孩子吗?”

“哈哈哈哈”,男人忽然仰天大笑起来,等笑够了又忽然严肃地说:“我是想将这些草鞋送给我的孩子,只不过很快就见不到他了,这些草鞋送给你们,希望你们一生平安。你们快些离开这里吧,再过一会这里会有一场很大很大的雨。”说完,男人就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慎儿和无江拿起那些男人编织的草鞋一看,都编得非常用心,也很牢靠,这样的草鞋一定可以穿很久。两人虽然不相信会下大雨,但是草叶都用完了,遂一起离开。

那一夜,远处又发生了一起战事,羊圈里的两位少年各自抱着一只羊羔,无法入眠。

“小慎儿,你是不是看出来了?”

“看出来什么?”

“看出来编草鞋的那人就是我爹。”

慎儿一听,猛地坐起来,“我只是觉得你那会有点奇怪,并没有想到你们是这层关系。”

无江也坐了起来,他轻柔地抚摸着怀里的羊羔,“小时候我爹也是这样抱着我睡觉的,他在身边的时候我会特别特别安心。你还记得爹娘在身边的感觉吗?”

“不记得了”,慎儿已经有些记不清爹娘的样子,却并不感到惆怅,“但我记得家里的稻草香,天气晴朗的时候,爹和娘亲会一块把床上的稻草都搬出去晒晒,等到晚上睡觉的时候,再铺上一层新晒干的,那种清香和安逸的感觉,这辈子都忘不掉啊。虽然不记得样子,但记得他们死之前叮嘱过我很多次,叫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活下去,是啊,其实我……”话没说完,无江的眼泪就滑落下来,他低声抽泣着,慎儿不知道怎么办就拍了拍他的背,可是无江却哭得更大声了。

无江哭得非常惨烈,简直像死了爹一样。他一直哭,一直哭,直到哭得整个人力气耗尽,瘫软在草堆上。慎儿理解这种感受,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小羊羔们都抱过来放到无江身边,希望小羊的体温能给予他多几分的温暖。

(三) 🔗

城里贴了告示,叛军已经被尽数剿灭,还依次列明了数次战役斩杀敌首的数目。慎儿记得叛乱刚起时,传言闹饥荒的几个县只是集结了五万叛军,没想到最后竟然一共被斩首十万余人。

既然天下又恢复了太平,普通的日子还是照样普通地过,只是无江一直都有些郁郁寡欢。

一天傍晚,慎儿和无江牧羊归来,两人迅速吃完小禾姐留的饭菜,正要快些去学堂时又被小禾姐一把拉住,但这次小禾姐并没有给他们递来水喝,而是弄来一把灶底灰抹在他们脸上。两人连忙举起衣袖要去擦,又被小禾姐拦住。

“你们两个记住,从今晚开始,脸上的灰不要擦掉,就连睡觉也不能!不然的话,明天就不给你们饭吃!”

“为什么?”慎儿不解,他正要说脸上弄得太脏杨先生会不喜欢,被小禾姐瞪了回去。

同学们见到慎儿和无江像两只小黑猫一样走进学堂,纷纷大笑起来。无江拉住慎儿的袖子,“小慎儿,我们去把脸洗干净吧,待会先生来了也会笑的。”

“可是挨饿的感觉很难受啊。”慎儿平生最害怕挨饿了。

“小慎儿,你放心吧,小禾姐一定不忍心让我们饿肚子的。实在不行的话,大不了,我把偷偷藏在羊圈的馒头分给你吃。”

“呐,你说的呀,可别反悔。”

杨先生一如寻常地上课,只是这天晚上教的诗有些哀伤,他平日里念诗总要晃晃脑袋,这次却没有,“昭昭素明月,辉光烛我床。忧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长……伫立吐高吟,舒愤诉穹苍。”

无江似乎并不喜欢这首诗,他突然站起来向先生提问:“杨先生,我来这里时间也不短了,什么时候能学点真正的知识,将来好考科举啊。”

“唉~”杨先生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今天我们先学完这首诗,等你们再长大一些再说考科举的事吧。”

其实慎儿也曾经私底下悄悄地问过杨先生,杨先生也是不肯正面回答。后来他又悄悄问过小禾姐,小禾姐给出了一个答案,原来杨先生早年间也致力于考科举,只是官场黑暗,若是凑不出一大笔钱来送给考官,是无论如何也考不上的,像他们这样牧羊、放牛、做学徒的更应该早早放弃考科举的指望。

无江没能得到答案,似乎变得更加忧郁,离开学堂回到羊圈后很快就睡着了。第二天一早,慎儿和无江一起去主人家的后厨吃早饭,后厨通常在早晨并不忙碌,可是这天却异常繁忙,小禾姐早早被打发出去买菜还没回来,没了小禾姐的照应,两人只能吃些冷粥和剩菜。

管事的大人跑来厨房催人,不知是什么事不合心意,对着空气喝骂了好一通。临走前看了一眼蹲在墙边喝粥的慎儿和无江两人,竟然立刻变脸,和颜悦色地让两人放下饭碗,轻轻拉着两人就走。

长久以来睡羊圈的两人,突然被管事的大人送到了充满果香和花香的屋子里,在这里他们按要求沐浴,换上绸缎衣服,然后充分休息,到了晚上将会一同服侍主人家请来的贵宾。

这是一个十分晦暗的夜晚,月亮躲在云层背后不肯出现,可是主人家布置得灯火通明,满屋的仆从都洗刷个干净,只因为贵客喜欢明亮的夜晚,又很讨厌人身上的臭味。

慎儿端着一盘坚果,无江端着一盘荔枝,他们和很多穿着丝绸华服的少年一样,各自端着食物,排成几列站在房间里,静静等待着贵客的挑选和赏味。

(四) 🔗

那位久等不来的贵客终于来了,那人的模样看上去十分普通,身上穿的看上去只是普通的道袍。他似乎非常挑剔,缓缓地在少年们身前踱着步子,那些食物似乎丝毫不能引起他的兴致,他走过了前三排少年,都没有选中一盘食物。直至走到最后一排少年身前,他深深地看了无江一眼,随意地从无江双手捧住的果盘里挑拣出一颗浑圆的荔枝,慢慢地剥起荔枝皮来。

火红的果壳一片片剥离后,露出了嫩白的果肉,那人一口吞下荔枝肉,主人家正要伸手去接贵人吐出的果核,那人却摆了摆手,只是感叹道:“还得是圆润些的才好吃,太瘦的,还得花时间再长长身体才行呐。”

“对,您说得对极了,我再养几天,包管送到您府上的时候都白白胖胖的”,主人家脸上堆着笑,跟在那人身后进言,“您这次可立了大功,将来可否……”

那人又摆了摆手,主人家立刻闭口不言。那人随手拿起慎儿手上捧的一颗核桃,一边剥一边笑着说,“我可没立什么功劳,还得是咱们将军厉害,叛贼不管逃跑多少次,都能全部杀掉。”

“是是,您说得是,那将来可否……”

那人突然露出一丝不悦,主人家吓得赶紧跪了下去。

“你跪着做什么,”那人见状反而又得意地笑了起来,还一把将主人家拉得重新站了起来,“你们这些人反应真是快,我只是不满你总是打断我说话而已,又不会怪罪你什么。”

主人家听了点头如捣蒜,见那人剥核桃半天没剥开,连忙招手示意管事的拿把锤子来。那人得了锤子,挥挥手让主人家转过身去,随后将核桃立在后者的肩膀上,提起锤子就重重敲下去。核桃裂开了,主人家冷汗直冒,却一声不吭。那人见核桃仁也一块被锤碎了,顿时失了兴致,将锤子扔到一边,又伸手去拿荔枝剥来吃,这次他要吐核,主人家眼疾手快接了过去。

那人似乎对主人家的态度非常满意,“让他们下去吧,上正餐。”

管事的领着一众少年离开了那个房间,随后慎儿和无江脱下丝绸衣服,换回了自己的旧衣,继续回到羊圈睡觉。

突然有一天,无江不见了,慎儿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找到,明明前一天他们还一起吃饭、一起牧羊、一起上学堂,怎么就突然不见了呢。慎儿去问小禾姐,去问杨老师,去问同学,都没有人知道。

羊群从那布满碎石的山坡走过,从长满绿草的河边走过,两个牧羊的少年还是只有一个。慎儿常常望羊兴叹,他甚至忍不住问那些小羊羔,“你们说,无江去哪里了呢?”羊群不会说话,不能回答,却有一天拖回来一件还很新的道袍,不知是谁扔在山上,竟被羊群叼去。

道袍……战争……五万……十万……荔枝……慎儿忽然明白了什么,丢下羊群朝着主人家的方向狂奔。

这时尚在正午,主人家正在凉台午休,一旁守着的仆人们也都怏怏地提不起精神。慎儿一路狂奔到主人家面前,其他人甚至都来不及阻拦,他直接骑到主人家的身上,双手对着主人家的脸大力狂扇巴掌,怒声喝问:“你把无江送到哪里去了?快说!”

主人家突然被人打醒,惊恐之中还有些迟钝,一旁的仆人们在事情还没变得更严重之前,一拥而上将慎儿死死地摁倒在地。

慎儿眼见着马上要被仆从们拖走,连忙奋力地大声呼喊:“我知道你们的战争是在弄虚作假,叛军明明已经被抓住,但是却有人又放走了他们!”

这几句话让主人家立刻清醒,他下令放开慎儿,随后又安逸地躺了下去,“你还知道什么?尽管说吧。”

“抓住叛军记一笔功劳,放走后再抓一次,再记一笔功劳,累加起来,这功劳就会泼天地大。那个道人,这都和那个道人有关系,你把无江送给了他!”

“继续。”

“我今天做了这样的事,一定没有好下场,你最好快点打死我,这样我就会化为怨鬼,找你报仇。”

“报仇!哼!阳间你都奈何不了我,还指望去阴间报复。实话告诉你,就算是地府的官员来了,我也能买通!你去死吧!你今天就去死,不过可不要死在我家里。如果明天你还活着,我就杀了那个后厨一直照应你的女人,再杀了你们那破学堂的老师。”

这是一个凉爽的秋天,通透的羊圈里一只羊也没有,只有一位少年,绝望地,躺在哪里。

作者后记:其实这篇小说的主线故事本来不是这样,写着写着跑偏了。本来是因为本老牛马今天很厌恶上班,想要发出一声牛马的叹息,写一写悲惨的人世间。原来的结局是,慎儿被逼自绝后真得化为怨鬼,但是由于阳间有人做法事买通了地府官员,依旧不能报仇,任劳任怨上百年,终于攒够冥币,买了一次回到阳间的机会,可是他却回不到过去,天下大势又循环到了真正的太平盛世,慎儿不想再谨慎地遵守规则,忍无可忍之下怨气大爆发,被地府鬼差作为危险分子彻底剿灭,化为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