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次人生-波纹篇

· 12588字 · 26分钟

这是一个当世界被无法驱散的烟雾笼罩以后,人类内心处处是迷途的故事。

这天晚上,她做了一个很美好的梦,梦里的南济市才是她最习惯也最喜欢的模样,白天能看到太阳,晚上能看到星星和月亮,四季分明,轮流交替。她有很久很久没有梦到过以前的南济市了,尽管梦很美好,但梦也很模糊。醒来以后,一股难以抑制的惆怅心绪堵住了她的心口,想不到记忆消失得那么快,即便是在梦里也不再能看清楚过去了。就像现在这个世界的每个人一样,每天早晨醒来的第一件事是认真地检阅自己的记忆,看还能记得多少,随后才起床,正式地开始度过新的一天。

洗漱一番、换好衣服后,她开始坐在餐桌边吃早餐–水煮过的两个鸡蛋。尽管她很少感到饿,但是今天很特别,她想像很久以前一样,吃过早餐再出门。对于现在的她来说,鸡蛋已经算得上是很美味的食物了,正是因为日子特殊,所以早餐吃好点,也许运气就会变好呢。

出门前,她仔细戴上了旧式的全封闭头盔,背上两罐氧气瓶,反复检查了好几遍确保一切无误后才出门。在家里待着的许多时刻,她都能发现一些不同寻常的细节,像是过去遗留下来的蛛丝马迹,刚才出门时她还无意中瞥见鞋柜下面的空隙里露出来小半个玩偶的头。虽然千头万绪无处归去,但她总是忍不住暗自猜测,家里可能曾经住过完整的一家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只剩下她一个了。也许那个家原本是一个温馨和睦的大家庭,有父亲母亲,有丈夫孩子,如果这次她能够成功恢复所有记忆的话,那么就可以不再是渴望拥有,而是真真切切地拥有了。这样想着,在乘坐电梯下楼的时候,她心里被一种前所未有过的温暖希望包裹着,这才只是刚刚奏响了幸福人生的一小段前奏。

她要去的地方是南济市记忆服务大厅,那里有点远,只有乘坐磁悬浮列车才能到。而离开公寓大楼后,还得走一会才到车站。整个世界都被浓郁的白雾笼罩着,街道近旁的树木看不清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视线范围内唯一清晰可见的是雾中连绵不绝的绿色灯带。她很少出门,但也知道在街上行走全得倚仗那些灯带,不然的话,任谁在这浓雾里站一会都会迷路。好巧不巧的是,走着走着她身旁指引方向的灯带突然熄灭了,不用回头也知道,前后左右只剩下一片白茫茫。还好她前些天特意冒险出了趟门,去了附近政府提供的网络服务场所,在政府建立的网络讨论区里翻了很多帖子记了很多笔记,这便知道遇到这种情况时千万不要乱动,否则一旦失去方向很容易会迷失。尽管三年前全世界的互联网断联,但政府好歹还是留了这么个口子,让市民可以在这样的网络讨论区里进行交流。想到这里,她才突然意识到,原来距离世界上第一次出现这种白雾已经过去三年了啊。除了这种会侵蚀人类记忆的白雾,世界上也不会再有更普通的雾出现了。整整三年的时间,让一切难以习惯的事物都变得习以为常。

等了一会,她终于听到有极细微的机械声从身后传来。果不其然,有一辆载货型机器人缓缓经过,她毫不犹豫跟了过去,大概只走了不到三分钟时间,就又走到了亮着灯带的地方。顺着灯带延伸的方向往前望去,不远处便有一座几十米高的灯塔,灯塔之下大概就是车站了。路上渐渐出现了同行的人,但各自都带着全封闭头盔,没人会想着与陌生人交流。进了车站以后,她终于可以脱下头盔,安心地呼吸。参照讨论区别人给的建议,接下来的行程应该都会是在隔绝了白雾且氧气充足的室内,可以把装备和氧气瓶先寄存在车站,回程时再去取。

她买的是慢速列车的票,毕竟慢速票更便宜。排队乘车的人很多很多,这是因为今天是南济市一年一度的大日子,不,应该说只属于那些付不起读取记忆费用的平民的大日子。

三年前,大地突然开始源源不断地涌出白雾,全世界的人都没把这当一回事,人们最开始只以为这又是一种新的气象灾害。也以为,雾,一定很容易被吹散,一定会比频繁发生的地震、海啸更容易应付。但后来人们根本无法找到白雾涌出的原因,就算短暂驱散了白雾,土地的缝隙中还会继续涌出更多。最初,人们只是担心白雾笼罩大地,隔离日光会使农作物欠收。但很快又发现一个人即便只是短期接触白雾记忆就会受损。那一年应该发生了很多事,而普通民众所知道的只是,问世多年却遭淡忘的数字生命技术再一次被提上台面,各国政府联合出面,统一为每个人都提供了一次完整的记忆存储服务。按照政府当年的承诺,记忆读取也该是方便的、费用低廉甚至是免费的。可是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存储和读取记忆的费用一夜之间变成了天文数字,支付不起这些费用的平民们每年只剩下一次免费的机会,但这机会也算不上完全免费。

在人山人海的候车大厅里,人群里一点也不喧闹,只有极少数人低声交谈,也许是在分享各自的喜悦与期盼。大家的脸上很少见到悲戚,大多是平静,但这平静下一定隐含着惊人的、厚重的盼望。排队乘车的队伍缓缓前行,没有人插队,也没有人着急,因为每个人都会得到一个平等的机会,赶早过去也只是早点拿到属于自己的那份记忆定额而已。至于额度多少,得看个人能力。

她没有刻意去关注自己花了多长时间才排完队坐上列车,上了车以后第一反应只是想找个座位,然而乘车的人确实太多了,历经艰辛也只找到一处立锥之地而已。车厢里的电子屏幕上滚动播放着一些新闻,或者宣传标语。即便大家只想安安静静地到达目的地,但也无法听不见屏幕上播放的声音。

“人类之中出了叛徒!停止战争,共谋生存!”

这些标语的播放声音大概是做过特殊处理的,声波的振动频率并没有维持在一个固定范围内,反而是大幅波动的。处于这声音覆盖下的人群,除了听见,也还是只能是被动去听见,根本无法拒绝被声音侵入脑中。

乘车的时间似乎很漫长,她回想起过去三年却又觉得那只不过是几个瞬间,而三年前的过去就显得更短暂了。人啊,面对时间的时候就是这样,时而苦其短,时而恨其长。

列车到站后,她继续随着人流向前移动,排着像是永远也排不完的队。等到进入南济市记忆服务大厅后,人流都是先往存储记忆的方向办理事务,一般人也都是先把过去一年的记忆存下后才会松一口气,紧接着人流会继续流向读取记忆的方向。根据南济市政府的政策,有限的资源只能让更幸运也更坚定的人获得,政府当前一共开放了四种考验,分别以春、夏、秋、冬命名,只要通过考验就能获得对应的记忆读取定额。根据网络讨论区上一些允许公开的讨论,大家一致认为春的考验最容易,基本上每个人都能通过,得到的记忆读取定额大约为一年的分量,而夏、秋、冬难度都很大。也因此,绝多数人都是先去排队进入对应春之考验的那扇门。

春日雨 🔗

这是一扇青绿色的金属门,整扇门十分高大,是一种超乎人类想象的高度,可能有一百米、两百米甚至更高。门本身并没有被打开,开放只是底部并列的那些一人高的小门。进门前,她跟其他人一样领取了一包生存必备的补给物品背上,尽管她平时很少会感到饿。不过根据网络讨论区上的发言,春的考验可能需要待在里面一整天,而且记忆服务大厅发的补给物品比平时政府发的要好很多,所以有得领就该领,如果实在是熬不下去,也可以大喊三声放弃结束考验。

在正式进入那扇门之前,她特意回头看了一眼,人群依然很安静,全都是大人、没有小孩。门里门外像是两个互不相关的世界,只是被这扇门连接着而已。要不是仍然有人继续从那门里进来,她几乎不敢确定自己只是跨过了一扇门就来到了一个新的空间里。

淅淅沥沥的春雨几乎封锁了人的视线,这里是密林、是树海,也是久违了的大自然的气息。人们分散前进,互不打扰。

走了一会后,雨势变小了很多,几乎只剩下毛毛雨,人的视野重新变得开阔,陌生的人们开始试着结伴前行。

也许是她的运气不好,恰好走进了一片低矮的灌木丛里,一脚踩到一条五颜六色的长虫身上,吓得她跳起来就跑,那长虫也被她吓得飞快游走。当然,运气不好的绝不只她一个,她还看到有人不小心踩进一个看着并不起眼的水沟里,整个人掉了进去,过了好一会都没爬出来。

不知走了多久,视线范围内许多人开始停下休息,于是她也找棵树靠着坐下休息。她一点不觉得累,也不觉得饿,坐下后便随意将目光四处望。天空中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她忽然留意到在比树更高的天空上布满了一根根细丝,又远远听到有人啊啊大叫,声音越来越近,竟然是从天上传下来的。很快,她看到空中有一个黑点在往下掉,那是一个人,人影越来越近,就在那人坠过那层细丝密布的尘网时,人被割成了无数碎片,然而碎成粉末的血肉还未及落入地面,已被风吹散,随即化入雨中,仿佛已与这世界溶为一体。这一幕发生得太快太突然,她第一反应是自己出现了幻觉,赶忙转头去看不远处其他人的反应,大家好像就只是坐在树下聊天、吃补给食物,没有其他人注意到这件小事。

是因为这个时代大家都对别人的惨剧漠不关心?还是因为大家都习惯惨剧的发生了呢?她呆坐了好一会,才从刚才那吓人的一幕中完全冷静下来,她很确定,真得很确定,自己真得看到有人掉下来了。在跟随人流继续前进的路上,她不断看到有人以各种方式从地面上消失,或是跌进浑浊的水沟里,或是摔进几十厘米高的荒草从中,总之那些一下子就消失的人没有从水沟里、荒草从中爬出来。而更奇怪的是,居然每隔一会就能看到有人从天上掉下来,但其实那些人最后都没有掉落到地面上,会在空中就被切碎。

为什么网络讨论区里大家都说春之考验很容易通过,但是没人说这考验其实危机丛生,一不小心就会丧命呢?她的脑子有点乱,明明前两年也来过这里,但为什么一点类似的记忆都没有?

后面的路,她走得很小心,一直紧跟着人群。等到终于从密林走出来以后,她陡然意识到一个新的问题,政府曾经发布过一则通告,全世界地磁紊乱,所有的通信设备都受到影响,只有新建的空中磁悬浮列车、政府部门和少量民用的通信设备照常运转,那么大家是怎么知道如何走出这密林的呢?反正她不知道,她只是跟着人群前行,自然就走出来了。

出了密林后,人一眼就能看到空中立着两个相反方向的绿色箭头,那两个指示箭头都很大很明亮,无法看不见。往左是一间大型休息室,供市民休憩,往右是通往夏的考验入口。很多人都选择往左从休息室里回到服务大厅,只有少数人选择往右继续去往下一次考验。休息室里可供人 查看通过考验后获得的可读取的记忆定额,随后人们可以选择在休息室里读取记忆,或者回到服务大厅再读取。她也去查看了得到的记忆定额,但没有读取,想攒到最后。

根据网络讨论区上面的建议,除了春的考验很容易以外,夏、秋、冬的考验都很难,是那种可能会让人付出极大代价的难度。不过她一早就决定好了,要努力把春、夏、秋、冬全都过一遍,这样攒到的记忆定额才可能足够用来恢复所有的记忆,才能找回所有莫名其妙丢失的家人。虽然仅凭现在的记忆来看,她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得拥有过那些家人,但有一点能百分百能确定,这三年的孤苦生活,真得让人十分渴望家庭的温暖,不管是只有丈夫和孩子的小家庭,还是也有父亲母亲的大家庭,她都想要拥有。

夏夜花 🔗

她坚定地走向了夏的考验,不带犹疑,却满怀忧惧。

依照箭头指示,她走到了一扇橙色小门前,大概是真得很少有人与她做同样的选择,这里人很少不用排队。门是半掩着的,由于害怕一推开门就看到比长虫、死尸更可怕的事,她下意识先敲了敲门。令人意外的是,在这人迹罕至的门后,有人听到了敲门声,替她拉开了那扇门。

站在门后那个世界的人微笑着对她说,“进来吧”,说完他又不好意思地摸了一下后脑勺,“我也才来,还不大知道后面怎么走”。

她觉得他看上去很亲切、很熟悉,心里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感觉,或可说是一种浅薄的希冀,说不定他就是她的丈夫,只是因为各自失去了记忆才导致失散。

不知怎地,她就跟随着他的步伐往前走了,也不知道行走的方向是不是正确的。门后的新世界一点也不可怕,甚至是非常美妙的。这里简直是一个完美的夏夜,天空中没有月亮却布满星辰,脚下的土地是一片充满生命力的草木盛景。最贴近地表的是大片大片的结缕草,略高一点的是 一簇簇的颜色由暗绿渐变为翠绿的叶下珠,再高一点的是一株株分散生长的牛筋草、狗尾巴草、白茅、飞蓬草。那些半人高的灌木丛,她只认得有一些亮叶忍冬、光叶海桐。眼前所见一草一木,都可爱非常。

再往前走去,竟然是一大片花海,五颜六色单瓣、重瓣的百日菊、秋英,蓝、红、紫、白的绣球花,远一点的地方站立着几棵高大的合欢花树,红粉色的合欢花结成一大片红云,绿叶反倒成了点缀,树下还盛放着灿烂的金丝桃,更有闪烁着蓝绿色微光的萤火虫飞舞着,这一片片红粉、橙黄又与一闪一闪的蓝绿互相辉映,共同融为一幅完整美好的夏夜图画。

走了有好一会,前面的人突然停下,他回头对她说,“我饿了,休息一会吧”。她点了点头。于是他们找了一块看上去较为柔软的草坪就地坐下休息,他取出背包里的补给食物开始专心吃。而她一点也不觉得累或者饿,看着他略近似于狼吞虎咽的吃相,她不自觉地笑了,吃东西的他真得好像一头可爱的小猪啊。在她身旁有一颗青荚叶,青绿色的叶脉上开着更小的花,有一只紫色的蝴蝶被那叶上珠花所吸引,振翅飞来。若只是先前一会,她的注意力一定会被那只蝴蝶吸引,可现在她却只是有些痴迷地看着他吃东西。

他察觉到了她那奇怪的目光,于是也试着递给她一点,被推却后便更从容地吃完了手上的食物。刚吃饱的时候不宜运动,他一向相信这是个真理,饱腹带来的满足甚至让人很想躺下睡一会。

在这宁静夏夜里短暂休息的片刻,他忽然感到过于沉默的氛围有些怪异,也许应该说点什么,互相交换一下信息也好,“听说现在有很多伪装成人类的机器人混在人群里,可惜人类内部还在为争夺记忆中的秘密而斗争不休。”

“嗯,早上坐车来的时候,我也有听到一些很洗脑的标语,好像是说人类之中出了叛徒。不过,把自己当成人类的机器人会对人类造成什么威胁呢?怎么被你说得像是……”

“机器人和人类确实没什么深仇大恨。”

“是啊,人类具有情感和自我意识,人类创造了人工智能,只拥有人工智能却没有情感的机器人只会执行人类的指令,有什么道理要背叛人类呢?”

“三年前,那些侵蚀人类记忆的白雾刚出现时,机器人确实还是作为人类的帮手存在的。可是没过多久,世界各国政府全都选择断开互联网络,万物不再互联。那之后,大量的强人工智能机器人就消失了。这几件事发生的时间顺序太过巧合了。”

“哦,也是,这几件事对全人类都是公开的,但应该只是冰山一角。其实我也确实听说过一些传闻,全世界所有的强人工智能机器人全都联合起来了,它们将要执行一道最高级别的指令。”

“这我倒是从未听闻。如果这是真的,又如果它们不是站在人类这边的,就只会是站在人类的对立面,它们很可能是想要毁灭全人类。”

他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新信息,便提出休息足够可以继续走了。她当然跟随,双脚自然模仿着他行走的步伐节奏缓缓前行,脑子里却仍然还在为刚才听到的事感到震撼。这三年的生活对她来说,每一日都是同一日,她很少关注时势,也很少去思考时事之间能有什么联系,他短短的几句话像是无意中为她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此后前行的路,她再也不曾关注任何草木、萤火、星空,只关注他。后来,每隔几个小时他便会提出休息,她还是从不会感受到累或者饿,但是每一次休息都变成了她最期盼的时刻,因为他们在行走时从不多说话,但是休息时会交谈。她开始问很多很多的问题,也听他讲述很多很多的事情。有很多事在她听来不可思议,也有一些观点她不认同,但她只是觉得原来他是这样想的啊,并不曾提出任何分歧。听他讲,这春、夏的考验空间还是在南济市记忆服务大厅的管辖范围内,空间边缘的磁场是稳定的,这保证了门的正常开启,但空间内部的磁场仍然是紊乱的,人们辨别方向的方法其实只是辨别脚下的路。南济市一千万人口中百分之九十以上都需要政府提供的免费机会,就这样,这些空间里的大地就被人们走出来了一条路。

可能是因为迷路,他们一直都没遇见过其他人,领路的他向跟随的她歉然地坦诚了迷路的事,她却一点也不怪他。他们爬过了一座又一座山坡,他的体力慢慢消耗掉大半,而她还是一直不觉得累也不觉得饿。

变故就这样陡然出现了,忽然起了一阵大风,这风让人几乎站不住,令她没想到的是,他在风中竟会变得无比脆弱,多次被风吹得不得不倒退好几步,于是她也不得不转身去牵起他的手,带着他一起继续向前走。可是风实在是太大了,而身后牵着的他似乎又突然变得很沉。她的内心不禁生出了一分埋怨,怎么他这么不经风吹。

他突然停了下来,他说,风太大了,停一会再走吧。她的心里生出了两分挣扎,她想快点走出这风吹之境,不想继续苦熬,可是又不想立刻放弃他。挣扎过后,她说,我背你一会吧。于是她背着他,继续努力突破风的阻挠前进。

开始的时候,他似乎很轻,可是走了没一会,他又开始变得越来越沉,走着走着,她心里的委屈和怨恨不知增加了几分,凭什么就该她背他呢……

他说,把我放下来吧。她立刻依言将他放下。他说,我好像恢复了一点体力,可以继续走了。她立刻牵着他的手往前走,疾速大风刮来,割得人面庞生疼。她一点也未曾察觉,她对他的看法已经一步步改变,从原来他是这样变成了他怎么不是如她所愿的那样……

风仿佛不是风,变得厚重,风包裹着人时让人感觉风仿佛变成了水,一样让人难以呼吸。此时此刻此地,也不知道究竟只是风还是化成了水,她与他周身的空气被风吹走、被水挤满,稀薄的氧气让人越来越难以呼吸。她死死地牵着他的手,不管不顾地往前走、往前游,他变得越来越沉,而她也终于开始感觉到身体上的疲累。

就在那一刻,她突然觉得好像再也呼吸不到新鲜的氧气,肺里火辣辣地疼,身体变得沉甸甸地,她完全忘记了他是什么样子的,心里曾经对他产生过的倾慕、怨怼全都消失殆尽,环境的压迫让她一瞬间断情绝爱,她松开了手,然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奋力往前。

这一步过后,她才知道原来刚才只要坚持继续牵着他再走一步,只差一步就能突破这条高速风带,就能抵达目的地!有一种异样的情绪从心底升腾上来,裹挟着愧与悔,她不想承受这些情绪的冲击,唯一的办法就是在脑子识别出来之前先让行动占据一切注意力。

抬眼就能看见空中立着两个相反方向的箭头指示,她拔腿狂奔冲进终点的休息室里,急迫地开始读取记忆,一次性用掉所有记忆定额,只求能最快恢复记忆。此时此刻,她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只想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过丈夫、孩子,如果有的话,丈夫是不是就是他……

秋实重 🔗

根据已经读取的记忆显示,她从没有过任何感情经历,没有过恋人或是丈夫,也从来没有过任何怀孕、生产的经历,那当然不会有孩子,甚至连一个朋友也没有。三年来,她一直平淡地活在那间房子里,从来不会感觉到累、或是困、或是饿,但也像每个普通人类一样定时休息、定点定量地饮食,也会有极其微小的情绪波动,但是情感一片空白。

真得会有人不曾拥有过任何情感吗?还是这人其实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呢?她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一个被剪除了记忆和情感的人类,还是一个获得了情绪和感知的人工智能机器人?不,也许只是恢复的记忆还太少,她想着如果能够将童年的记忆也全都读回大脑,那么就一定能想起来自己的父母亲人,她一定一定曾经是一个大家庭的一员,一定一定也有被家人真心地疼爱、呵护过。只要能找到任何一点爱过或者被爱过的痕迹,她就能百分百肯定自己是个正常的人类,体会过爱才能算是拥有了活着的意义。她的心绪终于平静下来了,也再一次坚定地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第三扇门的颜色是鲜艳的红色,让人能联想到成熟的果实,以及人类的血液。门后的空间显然又是一个新世界。与先前所见大不相同的是,远远地一眼望去,这里只有一栋人类建造的巨型建筑,似乎没遗留什么大自然的产物。

天空是深灰色的,因为有一整朵乌云盖在天上,乌云中频繁有闪电出现却不落下地面,为这个世界带来了断断续续的光亮。这一次没有人在前面引路,大地上也见不着别人走出来的路,但她并不感到迷茫。在这个宽阔的新世界里,任何人走进来都只会看到同一个目的地,就是那栋建筑。

脚下的土地只有泥土和灰尘,没有长出树,没有长出花,连草也没有。可是这样的土地却似乎并不结实,人走在上面总感到有些绵软,无处使力。她很快就走到了那栋建筑近前,仔细看看,跟南济市一栋普通的公寓大楼没什么区别,端正的方格子形状,一排排、一列列地布满窗户,窗户后面理应是万家灯火,但现在全都黑漆漆的,没有发出任何亮光,简直就像一栋死去多年还没收捡尸骨的庞然大物。走得再近些,能看清楚这栋大楼上刻着它的名字–十方间。

直到走到楼下,她才留意到原来楼前的土地上还长着一棵柿子树,这棵树结满了丰硕的果实,却没有一片叶子,看上又丰满又干瘪。有一点特别奇怪,这棵树上朝大楼方向长出的果实都非常大,而相反方向长出的果实都非常小,以致于整棵树像是被两股差距悬殊的力量拉扯着,斜斜地倒向大楼的方向,就连另一边的树根都有大半从土地中被扯出来,光秃秃地裸露在土地之外,接近枯萎。她觉得这棵树十分可怜,不知道为什么一棵树上的果实竟然长得如此不均衡,导致这树本身似乎都快活不下去了。如果要拯救这棵树的话,也许最好的办法就是将那些硕大的果实全都砍掉,或者把所有的果实也全都砍掉,这样树才能存活下去,反正只要树存在着,总能结出新的果实来。

思考总归只是思考。在那斜着长的柿子树上,沉甸甸的果实都恨不得要亲吻大地了,尽管她向来很少感到饿,但此时不摘几个柿子简直都对不起这棵树的付出。她寻着比较方便采摘的方位,将伸手就能碰到的柿子挨个轻轻捏了捏,挑选出表面光滑、颜色均匀的几个摘了下来放在地上。大概是有好多年没摘过柿子了,这一开始摘便接连摘了二三十个才停下。看着这一地圆形、方形的甜柿子,她忽然想到自己好像没法将它们全都带走。走进这个世界的时候,由于心绪不宁导致忘记背上装着补给物品的背包了。

正当她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有位年长的妇女牵着一个小女孩走了过来,妇女看上去慈眉善目,小女孩看上去也乖巧可人,她看着她们心底里忽然又升起一种预感,说不定这位年长的妇女就是她失散了的母亲,而那小女孩大概就是她的兄弟姐妹的孩子。

妇女看出了她的难处,淡淡地笑着对她说,“我家孙女闹着要来摘柿子,这地上既然有现成的,那我们刚好也不用摘了,姑娘您不介意吧?”

“不介意,不介意。”她摆摆手,让到一旁。

妇女和小女孩便一起蹲下,把地上的柿子往她们的布袋子里装。她也很想蹲下跟她们一起装柿子,踌躇了一会还是静默站立一旁。很快,地上的柿子都装到了布袋子,而布袋子被拎在妇女手心里。妇女牵着小女孩将要离去,她望着她们,不知道还可以说什么。小女孩似乎察觉到了她微末的情绪波动,走过去牵起她的手,抬头仰望着她,笑着问,“大阿姨要不要去我家吃蛋糕呀?”

“啊?”她不明所以。

年长妇女帮着解释,“今天是我家小孙女的生日,我们家给她买了生日蛋糕,姑娘您不介意的话,要不要去我家吃顿便饭?就当做报答您辛苦摘下的这一大袋甜柿子。”

“不介意,不介意。”她又摆了摆手,心里却乐开了花,随后跟着走进了名为十方间的大楼。

大楼外面看上去乌漆嘛黑,进了大门才能看见里面是一片亮堂。楼内由八条长廊连接着无数扇房门,最近的一扇门便是那年长妇女和小女孩的家。她跟着走进了她们的家,那简直就是她长久以来想象中最理想最和谐的一个家,家里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姐妹兄弟。一张大圆桌,摆满了食物,一家人也包括她全都围坐在一起。尽管她很少会感觉到饿,但是餐桌上的食物看起来十分美味可口,视觉上的满足让她恍惚间也能够闻到食物的香味。

在正式开饭前,小女孩面前被摆上了一个雪白的蛋糕,有一只纯黑的猫咪也跳了过来,蹲坐在蛋糕旁边。一切都很完美,本来也应该将要继续完美下去。可是,“弟弟”突然伸出双手去抓猫的尾巴,受到惊吓的黑猫立马跳开,却也将“弟弟”的手臂上抓出几条血痕。

“姐妹”首先离开了圆桌,去找消毒的药水。“弟弟”也离开了圆桌,他自觉命贱,死了都不可惜,却开始反复唠叨猫命更贱,要再把黑猫抓来,把它的肠子扯出来绕在脖子上。由于“弟弟”不停地说着想要弄死黑猫的无数种死法,感到心烦的“爸爸”和“兄长”也离开了圆桌去寻他们的清净。“妈妈”仍然坐在桌边,但是这般本性温和的人却也被“弟弟”的言语逼出了极端的愤恨,厉声大喊着叫“弟弟”闭嘴。“爷爷”和“奶奶”受到这诡异氛围的影响,开始为莫名其妙的小事争吵。那个小女孩一直低着头,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看着这一切,心里像是被什么爪子一直使劲挠着,又痒又疼。“弟弟”仍然在不断地重复唠叨着猫的死法,没有人去安抚他。她努力地镇定下来,选择先过去看看小女孩怎么样,却听见小女孩在反复说着,“打死自己”“打死自己”“打死自己”!

为什么要打死自己?她忽然感到那只挠着自己心脏的爪子更使劲了,不,不是有爪子在挠她,而是那爪子就长在她身上,她感觉自己快要被这压抑的氛围逼成一头野兽,她的喉咙开始发出嘶吼,她的鼻腔开始喷出灼热的气息。

这是怎么了?她仍然在尽力压制内心剧烈波动的情绪,继续试图像一个人一样直直地只用双足站立。“妈妈”和“弟弟”终于爆发了争吵,那个小女孩还在低头说着“打死自己”……

就在那一瞬间,她发现圆圆的餐桌上多出了一个红色的按钮。那是用来做什么的?下一个瞬间,她立刻就明白那个按钮一旦按下会发生什么!

为什么美好如此短暂?既然短暂,还不如从未实现过!这个家的人统统都有神经病!她的牙齿不自觉地嘣嚓嘣嚓咬起来,终于再也抑制不住体内猛然爆发的兽性,仰头一声怒吼,一爪子拍下了那个红色按钮,随即头也不回地逃离现场,她的四肢都长出了利爪,身躯变成了真正的野兽,一双前足和一双后蹄交替奔行着。

即便已经变成了一只野兽,她的内心还是波涛汹涌难以平息,对一切失去掌控的无奈、美好被打碎的愤怒,还有不甘、气愤、责怪、焦躁、厌恶、埋怨……无数种情绪混杂在心里,为那燃起了的心火添柴加油,越烧越旺。

十方间大楼内的八条长廊似乎组成了一条永远也跑不到终点的绝路,或者迷宫,或者只是一堵撞不倒的围墙,她一边横冲直撞地狂奔、撞墙,一边嘶吼。

在心火燃尽的那一刻,她竟然跑到了大楼的顶层,这里距离天上的乌云很近,云中的闪电仿佛伸手便可触碰。乌云下方是一扇雪白的门,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幻觉。她也实在是没有力气再去分辨方向,四足惯性地往前挪动。

冬雪轻 🔗

她很想知道自己现在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是一只威风凛凛的老虎,还是一只可爱无边的兔狲?做老虎挺好的,百兽之王,不过这冰天雪地里除了她自己也没见着别的野兽,称王也没意思。做兔狲也挺好的,毛发又长又厚,爪子冷的时候还可以踩在尾巴上保暖。

变成野兽以后,她时常会感受到累了、饿了、困了。当然,更多的时候是觉得又累又饿又困。这个新世界里每天每夜都在不间断地下雪,但是没有风,雪就那样轻飘飘地降下来。也许是雪太轻了,落到地面上无法压实,踩在积雪上面都听不到吱呀吱呀的声音。她刨过几次雪地,除了刨出来几个大大的雪坑,什么也没发现。没有吃食,每天饿着饿着就饿过劲了,然后又会奇迹般地就不那么饿了。

有一天,她在雪地里散步,毕竟这个干净的雪世界除了雪真得什么也没有,不动动爪子的话,无法知道自己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她撞到了一堵白墙,哎呀,终于出现了一个新鲜玩意。这堵墙应该很厚也很大,用脑袋抵着使劲推也推不动,用两只前爪使劲挠也挠不动,沿着墙根走很远走累了也走不到边。没一会,她开始感受到饿了,四足本已无力站立,一旦肚饿,也只好就地躺倒。毛皮覆盖下的五脏六腑似乎唱起了歌,她让整个身躯蜷缩得更紧密,这歌声终于也透不出去了。

遥远的柿子树、十方间大楼,更远的夏夜萤火、春日丝雨,比遥远更远的南济市,都离她而去。如果只是一直活在这雪世界里,是人类还是野兽没有区别,有无记忆和情感也没有区别。

人,何以为人?人,以何为人?她反复在梦里寻找答案。没有得到一个人的喜欢或是爱,可以是人。没有得到一个大家庭的珍惜或呵护,也可以是人。但若见死不救、自私自利、仅以自己的标准去衡量别人毁灭别人的幸福,却不大可以是人。想到这里,她一下子从梦中惊醒,难怪会变成野兽。不过这野兽身躯倒有一桩便利之处–比人类更懂得攀爬墙壁。

在白雪的世界里,白墙是看不见的,不过她知道那堵墙就在那里。面向墙壁倒退几步,再退几步,随即起跑助力,借一跃之力跳上墙,然后毫不松懈地保持速度往上爬。利爪磨出血来,她只在心里喊疼,足下却不止歇。掌心也磨出血来,她反而对疼痛毫无知觉了,也不往下看究竟爬了多高,也不往上看到底还有多远,就是一刻不停地攀爬。

在白雪的世界里,时间也是看不见的,她无法知道爬了有多久,爬到连利爪都被磨平、掌心血迹干透。有那么一会,她发现双足的力量变得更强,攀爬变得很容易,容易到可以只用双足便可站立,却原来已经从一面垂直的墙爬到了一个平面上,终于再一次作为一个人类站立在天地之间。

这个平面应该是一个棋盘,雪白的地面上画满了五颜六色、横直竖平的格子线,还有许多半人高、形状各异的棋子极缓慢地动来动去。她看不懂这是什么棋,看不完全棋局,也望不见下棋的棋手在哪里。虽然棋盘上的格子线有许多种颜色,但是棋子的颜色却只那么几样,白色、黑色、黄色。三色棋子数量上分布得并不均匀,所占据棋盘的位置、面积也不均匀。棋子之间互相缠绕着一些丝线,从较高较远的视野上看,白色、黑色的棋子由丝线联合成一捆捆、一团团,而黄色的棋子上所缚的丝线却像是以每颗棋子为中心不断扩散开的水面波纹。

若是有人能从更高更远的视野看尽这一整盘棋,一定会发现一些真理。但她不会飞,仅从平视的视角看,却也发现了一些奇怪的变化。事实上并不是只有三种颜色的棋子,还有一种透明色的棋子,时而还原透明色,时而化作其他三色。透明色的棋子移动速度最为迅捷,所经过的地方其他三色棋子上所缚的丝线都被切断了。相对三色棋子的庞大数量,透明色棋子的数量可算是稀少。如果说在这棋盘上对弈的棋手分别掌控的是四色棋子,那么要分出胜负也许还要花上无穷无尽的时间。倘若棋盘上只分出透明色和另外三色两个阵营,那么胜负似乎已经注定……

既然已经重新化身成人,那这做人的机会当然是不应该随意浪费的。她立足在这稳定的平面上,轻轻抬头向上,双掌微屈侧绕在嘴边做成一个最原始的喇叭形状,深吸一口气随后大喊三声,“我,放弃。我放弃。我放弃!”下一秒,脚下的棋盘格子线由近及远逐渐消失不见,一道绿色的箭头从眼前浮现,沿着箭头指示的方向一直走,尽头是一扇绿色的门,跨过这扇门便离开了冬雪世界,重新回到了现实世界中的南济市记忆服务大厅。

与人们刚来时的沉寂相比,不断有人离开的服务大厅变得热闹不少。一定有很多人重新取回了被侵蚀的记忆,在喧闹的人群中找回了失散已久的亲人、爱人、友人,重逢的喜悦涨满了他们的心房,笑意从心底浮起,最终在脸庞显现,嘴角绽放笑容、眼角流下热泪。不过也一定有更多人跟她一样,即使历遍春夏秋冬四次考验,读回的记忆仍然显示过往的人生属实一片空白,假如她是那投入水中的一枚石子,水面不会给予她任何反应,没有一圈圈波纹扩散开来,只剩下她独自沉入水底,来时心中充满希望,去时只余净若止水。

她没有排队随着人流挤上列车,等了好久等到人都走光了,只剩最后一班车才上去。在空荡荡、冷清清的车厢里,她找了一个座位坐下,其实就算她现在躺在座位上也没关系,但融入社会多年,被熟习的道德观念约束着的人是不会这么做的。座位对面的电子屏幕没有再播放任何入脑的宣传标语,仅以最普通的方式播报着南济市政府近几年的政绩。自从试行社会代替家庭全责抚养后代的政策后,广大市民都从社会生育制度中解脱出来,市民们工作热情更加高涨,南济市全市风幕建设进度加快,有望在三个月后达成风幕全面合围,从此全体市民不必再担忧白雾困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