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边塞总是很冷,我们驻守在这天山脚下已有三年,近半年来粮草供应总是迟了些,我不知道这是战争即将结束的征兆,还是预示着我们至死都只能守在这里。
昨晚前半夜巡逻时,吹来的寒风中似乎携着细碎的冰块,从头到脚的盔甲都被砸得乒乓响。等到后半夜入睡时,帐篷似乎也不能完整地保护我们,冷风能将厚实的帐门都给吹起来。前几晚我们刚遭了敌军的偷袭,虽然击退他们得了小胜,但这几晚总也睡不踏实。督军白天操练我们练兵也比以往勤快一些,唉,他也是好意,不然的话我们说不定都抵挡不住下一轮进攻了吧。
早晨醒来时,帐门的边边角角居然结了冰,沉重的盔甲也变得更加僵硬,好不容易穿上身十分艰难才能系紧。营地的旗帜插得很高,经过一夜冷风吹,整个都被冻住,看那形状,昨夜吹来的风一定很猛烈,旗帜变得像是被无数双手残忍地揉搓过,没有一角保持平整。
昨天看到的天山似乎还留着几分绿意,今天再看已被白雪全部覆盖。往年下雪之前我们的营地总是要稍稍挪挪位置,不然的话敌军往山上开几炮引发雪崩我们就惨了,可惜今年熟悉气候和地理的将军和老兵们都死绝了。唉,算了,这样的事轮不到我去考虑。
越是这样的极寒天气,我越是思念从前的故乡,数着日子算起来,差不多再过十天就是爷爷的生日了,今年应该又是大家伙欢聚一堂吧,不知道他们闲聊时会不会说起我呢。我好想好想回家,等下午押粮的判官大人到了,我一定要偷偷跟随他们的队伍一起回家。
平日里的早饭都是些干粮杂米粥,今天却破天荒地多了一碗羊骨野菜汤,热乎乎地喝起来真好。不过,怎么汤锅开始晃了呢,再晃下去汤头的热气都要消散了啊。等等,怎么地面也有些晃,难道是下雪的动静太大,天地都为之动容么?
押粮的队伍终于到了。
押粮的队伍终于要回去了。
我终于可以跟着他们回家了。
大雪过后,天山脚下的路越发难行。我看着长长的队伍缓慢地走在雪地上,真是慢呀,简直就像是一条鱼在凝滞的空气里游行。他们留下的一排排脚印很快也被白雪覆盖,唉,怎么人类存在过的痕迹总是这么容易被雪抹掉呢。
记得我刚来到天山脚下的时候还是春天,军队穿过沙漠时幸好有几个当地向导随行,沙漠腹地又才有过雨水的润泽,遇到绿洲竟也像是寻常事一般。而这一次,看上去沙漠百丈范围内都结了冰,地图上标记过的绿洲也隐于冰下。如果不是我的记忆告诉我才过了三年,我真要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已经沧海桑田了呢。
我的家乡啊,过了这么久,我终于回来了。
我真是好运,居然正好就赶上了爷爷的生日。可惜我来的匆忙,未曾准备什么礼物。也许是我在外面冻得太久了,家里的饭菜吃起来没什么味道。爷爷身边坐着的那个小女孩总是盯着我看,却不怎么说话。爷爷真是老得越来越聋了,我跟他讲话他总都听不见,唯一的回应只是大家都跟他说生日快乐的时候,他朝我坐的方向也笑了笑,还点了点头。明明是开心的日子,爷爷却在结束笑容以后说是有今年无来日。
奶奶总是只关心我一件事,那就是吃没吃饱,要是知道我在外面饿了肚子,回家当天一定要无数次喊我吃东西的。这次的生日饭摆在一个大桌子上,我爱吃的蒸鱼离我好远,夹了几筷子都没夹回多少,想必等到明天奶奶一定会重新给我做一碗蒸鱼来补偿我吧。
回家的日子是阴天,我真希望明天就放晴。晴天的家乡拥有碧蓝又干净的天空、新鲜又充足的空气,只有在这样的世界里,呼吸才是自由舒畅的。
那个小女孩怎么还不专心吃饭,还要盯着我看呢?咦,她开口说话了,她开始问身边的人,问我的爷爷:“这个冷冷的人是谁?”
唉,果然太久不回来,家里的后辈就不认识我啊。我正要给她讲讲我的身份,她居然又直接问我:“你是谁?”
我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头晕,我想起来家人都很遵守世俗社会的秩序,如今我做了逃兵,为了回家的自由放弃了驻守天山的职责。该怎么跟爷爷奶奶解释呢?其实当兵打仗真的很辛苦,我只是想回家,真的只是想回家,我还会回去的,一定还会回去的。
出乎意料的是,没有人责怪我,他们只关心那个小女孩,他们问她:“你在跟谁说话?”
《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粤语)》–梁正
PS作者有话说:这篇小说就是来源于这首诗和歌。